第三章(第2/3页)

这会儿白茜已经打扫和收拾好屋子,洗过了手,她打开一个小抽屉,那里面尽是些零碎的华丽绸缎,她动手给乔奇安娜的小娃娃做一顶新帽子。一边做一边唱,她唱的歌是:很久以前,我们去作野餐旅行。

我以前常常听到这支歌,而且总是带着轻松愉快的心情来听的;因为白茜嗓音很甜,——至少,我是这么想的。可是现在,虽然她的嗓音很甜,我却仍然在她唱的曲调里听到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哀愁。有时候,她做手里的活儿做得出了神,叠句就唱得很轻、很慢:“很久以前”这几个字唱得就像唱挽歌中最忧郁的调子那样。她接着又唱了另一支歌,这一次倒真正是一支悲哀的歌。

我四肢劳累,双脚酸胀;长途漫漫,群山荒芜;没有月儿泻下清光,暮色苍茫,即将笼罩可怜的孤儿的旅途。

为什么要我,影只形单,远离家乡,到那沼泽连绵、灰岩垒垒的去处?人心狠毒啊,只有天使善良,关怀可怜的孤儿的脚步。

然而,夜风远远地微微吹送,没有乌云,只有晶莹的繁星闪闪发光。上帝啊,在他的仁慈之中,赐给可怜的孤儿保护、安慰、希望。

哪怕我走上断桥,从桥上跌落,或由错误之光引导,误入沼地泥潭,我的天父还会带着祝福和许诺,给可怜的孤儿以怀抱的温暖。

有个信念赋予我毅力,虽然我无处栖身,无亲可投,天堂是家,我可以在那儿安息,上帝啊,你是可怜的孤儿的朋友。

“好啦,简小姐,别哭啦,”白茜唱完以后,说道。她还不如去对火说,“别烧啦!”可是,她又怎么能猜到我忍受的病态的痛苦呢?上午,劳埃德先生又来了。

“什么!已经起来了!”他一进婴儿室就说。“喂,保姆,她怎么样?”

白茜回答说我很好。

“那她就该显得快活些。到这儿来,简小姐;你叫简,是不是?”

“是的,先生,我叫简·爱。”

“嗯,你在哭,简·爱小姐,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哭吗?你哪儿疼吗?”

“不疼,先生。”

“哦!也许是因为不能跟太太坐马车出去,所以哭了,”白茜插嘴说。

“绝不会!她不小了,不会再这么小心眼儿。”

我也是这么想;这个没来由的猜疑,伤害了我的自尊心,我赶紧分辩,“我有生以来从来没有为这种事哭过;我最恨坐马车出去。我是因为不幸才哭的。”

“呸,小姐!”白茜说。

善良的药剂师似乎有点儿摸不着头脑。我站在他面前,他死死地盯着我。他的眼睛很小,是灰色的;不十分明亮,不过,如果是现在,我一定会认为那双眼睛很锐利;他的脸长得难看,却还和善。他从从容容地打量了我一番,说道:“你昨天怎么病的?”

“她摔倒了,”白茜又插进来说。

“摔倒!这可就又像个娃娃了!她这么大,还不会走路?她总有八九岁了吧。”

“我是给别人打倒的,”自尊心受到屈辱带来的又一次痛苦逼得我直率地解释道;“不过我生病不是因为这个,”我补了一句;这时候,劳埃德先生吸了一撮鼻烟。

他把鼻烟壶放回到背心口袋里的时候,响起了一阵很响的铃声,那是叫仆人们去吃饭。他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保姆,那是叫你,”他说;“你下去吧;在你回来以前,我可以开导开导简小姐。”

白茜倒是情愿留下来,可是她又不能不去,因为准时用餐在盖兹海德府是严格执行的。

“你生病不是因为摔跤,那么是因为什么呢?”白茜走了以后,劳埃德先生继续说。

“我给关在一间闹鬼的屋子里,一直关到天黑以后。”

我看见劳埃德先生笑了笑,同时还皱了皱眉头;“闹鬼!咳,你到底还是个孩子!你怕鬼吗?”

“我怕里德先生的鬼魂;他就是在那屋里去世,也是在那屋里入殓的。不管是白茜还是其他任何人,晚上能不上那屋里去总是不去的。把我一个人关在那儿,连一支蜡烛都没有,真是残忍,——真是残忍,我想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胡扯!是不是就因为这个,你才那么不幸吗?现在白天,你还怕不怕?”

“不怕,可是,黑夜马上就要来了;再说——我不快活,——非常不快活,为了别的事情。”

“什么别的事情?你能说点儿给我听听吗?”

我多么想详详细细地回答他这个问题啊!要回答又是多么的困难啊!孩子们能够感觉,可是不能分析他们感觉到的东西,即使在脑子里能够分析一部分,也还是不知道该怎么把分析的结果用言语表达出来。不过,这是我把自己的悲痛一吐为快的第一个也是惟一的机会,我生怕错过,所以在困惑地愣了一会儿以后,竭力作了一个贫乏无力却完全真实的回答。

“首先,我既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

“可是你有一位仁慈的舅妈,还有表兄表姐啊!”

我又愣住了;接着,笨拙地说道:“可是约翰·里德把我打倒,我舅妈把我关在红屋子里。”

劳埃德先生第二次把他的鼻烟壶拿出来。

“你不觉得盖兹海德府是所非常美丽的房子吗?”他问。“你有这么好的房子住,还不很高兴吗?”

“这又不是我的家,先生;阿葆特说,我比用人更没有权利住在这儿。”

“啐!你总不见得会那么傻,要想离开这么好的地方吧?”

“我要是有别的地方好去,我一定很高兴地离开这儿;可是在我成年以前,我绝离不开盖兹海德府。”

“也许离得开——谁知道呢?除了里德太太以外,你还有什么别的亲戚没有?”

“我想是没有了,先生。”

“你爸爸那方面也没有吗?”

“我不知道;有一次,我问过里德舅妈,她说我可能有一些姓爱的贫贱亲戚,不过她对他们的情形一点也不知道。”

“你要是有这样的亲戚,你可愿意上他们那儿去吗?”

我想了一下。贫穷在成年人心目中,是可怕的;在孩子们的心目中,那就更加可怕。对于辛勤劳动、受人尊敬的贫穷,他们不大能够理解;他们把贫穷这个字眼儿只跟破破烂烂的衣服、不够吃的食物、没生火的炉子、粗暴的态度和卑劣的习性联系在一块儿。在我看来,贫穷就是堕落的同义词。

“不,我不愿做穷人。”这是我的回答。

“要是他们对你仁慈,你也不愿意么?”

我摇摇头:我看不出穷人怎么会有办法对人仁慈;况且还要学得和他们一样说话,养成他们那样的态度,做个没教养的人,长大了就像那些穷苦的女人。有时候在盖兹海德村子里,我就看见过一些穷苦女人在茅屋门口奶孩子或者洗衣服。不,我可还没有那样的英雄气概,肯降低身份去换取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