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的假日(第4/5页)

“你说些什么,克拉拉?”默德斯通小姐说。

“我亲爱的珍,”母亲吞吞吐吐道,因为被这么一责问,她有些生畏了,“我发现婴儿的眼睛长得和卫卫的一模一样。”

“克拉拉!”默德斯通小姐很恼怒地站起来说,“你有时简直是个地道的蠢人。”

“我亲爱的珍。”母亲抗议道。

“一个地道的蠢人,”默德斯通小姐说,“还有谁会把我弟弟的儿子和你的孩子比较?他们根本长得不相像。他们没一点相像的。他们在各方面都无相似处。我希望他们永远这样。我可不愿坐在这儿,听人这样做比较。”说罢她就很威风地走出房间,把门在身后砰一声关上。

一句话,在默德斯通小姐眼里,我不讨人喜欢。一句话,在这儿的任何人眼里,甚至在我自己眼里,我都不讨人喜欢;因为喜欢我的人没法表示出来,而不喜欢我的人可以充分表示出来,使我敏锐地觉察到并总显得畏缩、粗俗和迟钝。

我觉得我使他们不快,正如他们使我不快一样。如果我走到他们呆着的房间,他们本在一起谈话,我母亲本来也看上去还高兴,可我一进去她脸上就不觉蒙上一层愁云。如果默德斯通先生兴致还好,那我就破坏了他的兴致。如果默德斯通小姐比平常心情更坏,那我就加重了她的不快。我的理解力已足以使我明白我母亲总在受折磨;她怕对我说话或对我和蔼,这一来就会得罪他们了,而且事后又要受训斥。她不但终日怕自己得罪他们,也怕我得罪他们,于是哪怕我稍稍动一下,她也不安地观察他们神色。于是,我决定尽可能回避他们;有许多寒冷的时间是我坐在我那毫无快意的卧室里度过的,我在那里披着小大衣,看着书,听着教堂的钟声。

晚上,我有时去厨房和皮果提坐在一起。在那里,我觉得惬意,也不怕表现出自己本色来。但这些也不能在客厅里得到许可。笼罩在客厅的那种折磨人的气氛连这些都禁止。他们把我当作训练我母亲、磨炼她的工具,不许我走开。

“大卫”,一天晚上,我正像往常那样要离开客厅时,默德斯通先生说,“我很遗憾,我发现你很阴郁孤僻。”

“像一只熊一样孤僻!”默德斯通小姐说。

我站住了,低下了头。

“嘿,大卫,”默德斯通先生说,“阴郁孤僻是所有气质中最坏的呀。”

“在我见过的所有那些孤僻气质中,这孩子的,”他姐姐道,“是最执拗最倔犟的了。我想,亲爱的克拉拉,你也一定看出来了吧?”

“我请你原谅,我亲爱的珍,”母亲说,“你很肯定——我想你会原谅我的,我亲爱的珍——你了解卫卫吗?”

“如果我不了解这个孩子,或任何孩子,克拉拉,”默德斯通小姐答道,“我应当感到羞愧。我不自夸学识渊博,但我敢说我不乏常识。”

“无疑,我亲爱的珍,”母亲答道,“你的理解力很强——”

“哦,天哪,别这么说吧!请千万别这么说,克拉拉。”默德斯通小姐很生气地打断了母亲的话。

“不过我能肯定是这样的,”母亲继续说道,“大家也公认,而我也从许多方面受益而深知这一点——至少,我应该这样——没人比我自己更坚信这一点了;所以我很虚心地这么说,我亲爱的珍,我担保。”

“你们可以说我不理解那个孩子,克拉拉,”默德斯通小姐摆弄着她腕上的那副手镣说。“我们可以同意,请你原谅,我根本就不理解那孩子。对我来说,他太深奥了。不过,或许我弟弟的洞察力使他可以多少看出这孩子的个性吧。我相信,当我们——不合宜地——打断他说话时,他正在就此谈话呢。”

“我想,克拉拉,”默德斯通用低沉而严肃的声音说,“对于这个问题,或许有比你更好也更不受感情支配的裁决人吧。”

“爱德华,”母亲怯生生地答道,“对于任何问题,你都比我这个要冒充的裁决人强多了。你和珍都比我强,我只是说——”

“你只是说一些软弱又欠考虑的话,”他答道,“尽量别那么做吧,我亲爱的克拉拉,要时时留心你自己呀。”

母亲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是说“是,我亲爱的爱德华。”

可她并没发出什么声音来。

“我很遗憾,大卫,我这么说,”默德斯通先生把头和眼光直呆呆转向我说,“说发现你阴郁孤僻。我不能容忍让这么一种气质在我眼皮下发展而不予以努力的纠正。你也得努力,少爷,改正它。我们一定要努力为你改掉它。”

“请原谅,先生,”我结结巴巴地说,“我回来后并不曾有意要阴郁。”

“不要用谎话来掩饰了,少爷!”他那么凶狠狠地答道,以至我看到母亲不觉伸出发颤的手来,想把我和他隔开。“你怀着阴郁心情躲在你那间屋里不出来。在你该呆在这里时,你呆在你那间屋里。现在你得知道,不再多说了,我要你留在这里而不是呆在那里。另外,我要你在这里服从。你了解我,大卫。我一定要这样办。”

默德斯通小姐嘎嘎地干笑了一声。

“我要有一种恭敬、利索和立即照办的态度对待我本人,”他继续道,“对待珍·默德斯通,对待你母亲。我不允许由一个孩子任着性子像这间屋有流行病似地避开。坐下吧。”

他像对狗一样命令我,我也像狗一样服从。

“还有一件事,”他说,“我注意到你喜欢和下流庸俗的人结伴。不许你和仆人交往。你有许多方面需要改善,但厨房不能改善你。关于那个教唆你的女人,我不说什么了——因为你,克拉拉,”他用更低沉的声音对我母亲说,“出于旧日关系以及根深蒂固的谬想,还未能克服敬畏她的弱点。”

“那是种最莫名其妙的谬误思想!”默德斯通小姐叫道。

“我只说,”他又继续对我说,“我不许你和那女仆皮果提结伴,你必须改了这点。喏,大卫,你了解我,你知道如果你不完完全全服从我会有什么结果。”

我知道得很清楚——就因为我那可怜的母亲,我也比他所认为的要知道得更清楚——我完完全全服从了他,从此不再躲进我自己的房间;也不再躲到皮果提那里。一天又一天,我无精打采地坐在客厅里,眼巴巴盼着晚上到,好去睡觉。

我受的约束有多令人厌恶,连续几小时以同一种姿式坐在那里,不敢动动胳膊或腿,否则默德斯通小姐就会指责(哪怕有一点这种想法她也会这么做),说我好动;也不敢动动眼睛,否则就会被看作一种不高兴或查审的样子,这就又成我受指责的新口实了!坐在那里,听时钟滴答响;看默德斯通小姐穿钢珠,猜想她是否会嫁人,若是的,又会是哪个背时人娶了她;数火炉架上嵌线的根数多少;我的眼光从墙纸上的波纹和螺旋形中游走到天花板,那是多么不堪的沉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