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我们的朋友都宾少佐(第2/4页)

约翰把客人送进了房间,又从从容容的走了。都宾少佐从小箱子里挑了一身最漂亮最好看的随常服装,一面笑嘻嘻的红了脸,觉得自己实在荒谬。他对着梳妆台上一面昏暗的小镜子端相自己灰白的头发和黧黑的皮肤,不由得好笑起来。他想:“约翰老头儿居然没把我忘掉,倒不错。希望她也还记得我。”他从客店里出发,往白朗浦顿那边走去。

这忠实的好人一路行来,细细的回想他最后一次跟爱米丽亚见面时的每一件小事情。他末了一回在毕加迪莱的时候,拱门和亚基里斯的像还没有造起来。他恍惚觉得视线所及随处都有变动。过了白朗浦顿,就有一条小路直通到她街上,他走上从前走熟的小路,身上已经在打哆嗦。她究竟是不是打算结婚呢?倘若这时候她和她孩子对面走来——天啊,那怎么办呢?他看见一个女人带着一个五岁的孩子,心里想:“是不是她呀?”他一想到有这样的可能,激动得浑身发抖。总算走到她住的一带屋子了。他走近栅栏门的时候,手握着栅栏顿了一顿,几乎听得见自己的心在扑通扑通的跳。他想道:“不管出了什么事,总求老天保佑她。”接着他又说:“呸,没准她早就搬走了,”说着,走进门去。

她以前住的会客室的窗户开着,里面并没有人。少佐恍惚看见那钢琴和上面的图画还是从前的老样子,心里又慌张起来。大门上仍旧安着克拉浦先生的铜牌子;都宾拉起门环敲了一下。

一个肥硕的小姑娘,大约十六岁,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脸蛋儿红里带紫,出来开了门,对少佐紧紧的瞅着。少佐站在那窄小的过道里,靠着墙,脸色白得像个鬼,支支吾吾的挣出一句:“奥斯本太太住在这儿吗?”

她瞪眼看了他半晌,然后脸上也泛白了,说道:“天老爷,是都宾少佐呀!”她抖巍巍的伸出两手说道:“您不记得我啦?我从前常叫您糖子儿少佐的。”少佐一听这话,抱住女孩儿吻了她一下,我看他这辈子还是第一遭这么大胆呢。她歇斯底里似的又哭又笑,使劲大叫“爹,妈!”把这两个好人儿给叫出来了。夫妻俩本来在他们那装饰得挺漂亮的厨房窗口往外端相他。他们看见一个大高个儿的男人,穿着钉长方扣子的蓝色外套,底下是白色细布裤子,站在门口抱着女孩儿,心上老大诧异。

少佐忍不住红了脸说道:“我是你们的老朋友。克拉浦太太,不记得我了吗?你从前不是还做许多好吃的糕饼给我当点心吗?克拉浦,你忘了吗?我是乔治的干爹,刚从印度回来。”接着大家忙着拉手;克拉浦太太又喜欢,又感动,在过道里不住口的叫天老爷。

房东夫妇把好少佐让到赛特笠的房里——房里每一件家具陈设他都记得:用黄铜装璜的小小的旧钢琴(斯多泰牌子的货色,本来很讲究的),还有屏风,还有大理石的小墓碑,当中嵌着赛特笠先生的金表,正在的答的答的响。他坐在房客的圈椅里面,那父母女三人就把爱米丽亚的遭遇一样样的说给他听,讲到赛特笠太太怎么死,乔治怎么给他祖父奥斯本先生领去,寡妇离了儿子怎么伤心等等,一面说,一面唉啊唷的叹息个不完。这些事情我们早已听过,少佐却还不知道。有两三回,他很想扯到她的婚姻上去,可是总鼓不起勇气来,而且他也不愿意把心事向这些人吐露。后来他们告诉他说奥太太陪着她爹到坎新登花园去散步了。老先生身体不好,脾气也坏,把她折磨得难过日子,不过她倒真是和顺得像个天使。如今每逢饭后天气好,她总带他出去。

少佐道:“我没有多少时候,今天晚上还有要紧的事情得办。不过我很想见见奥斯本太太。最好请玛丽小姐陪我去,给我领领路。”

玛丽小姐听了这话觉得出于意外,可是也很高兴。她说她认得这条路,可以领都宾少佐去;有的时候奥太太到——到勒塞尔广场去,就由她陪着赛特笠先生,所以知道他最喜欢的座位在什么地方。她跳跳蹦蹦的走到卧房里,一会儿戴上自己最好的帽子回出来。她还借了她妈妈的黄披肩跟大石子儿别针,为的是要配得上少佐的势派。

少佐穿上方扣子蓝外套,戴上黄皮手套,伸出胳膊给小姑娘勾着,两个人快快乐乐的一起出门。他想起要跟爱米丽亚见面,心里慌张,很愿意旁边有个朋友。他又问玛丽许许多多关于爱米丽亚的问题。他这人是忠厚不过的,听到她被逼和儿子分手,不由得扎心的难受。她受得了吗?她常跟他见面吗?在物质生活方面,赛特笠先生舒服吗?玛丽尽她所知回答糖子儿少佐的问题。

半路上发生了一件事,虽然没什么要紧,却把都宾少佐乐坏了。小路那一头来了一个脸皮苍白的后生,他一嘴稀稀朗朗的胡子,戴着又硬又白的领巾,一手勾着一个女的,自己给挤在当中。两个女人里头有一个已经中年,高高的身材,样子很威武,五官和脸色和身旁的英国国教牧师很像,走起路来迈着大步。另外一个是个小矮个子,黑皮肤,头上戴一顶漂亮的新帽子,上面配着白缎带,身上穿一件时髦的外套,挂一只漂亮的金表,恰恰在她身子中央。这位先生的两只胳膊已经给两位女士扣住,还得捧一把阳伞,一条披肩,一只篮子。他手里这么满满的,克拉浦小姐对他屈膝招呼的时候他当然不能举起手来碰帽子边还礼。

他只点了一点头,两位女士倚老卖老的样子还了礼,虎起脸儿瞪着玛丽小姐旁边那个穿蓝外套、拿竹子拐棍儿的男人。

少佐瞧着他们觉得好笑,站在路旁边让他们过去。然后问道:“他们是谁?”玛丽顽皮的瞧着他,说道:“那是我们的副牧师平尼先生”(都宾少佐愣了一愣),“一个是他姐姐平尼小姐。天哪,在主日学校里她把我们折磨的好苦啊!另外那个斜眼的小女人,挂着漂亮的金表的,就是平尼太太。她娘家姓葛立滋。她爹开杂货铺子,在坎新登石子坑还有一家铺子叫小金茶壶老店。他们上个月才结婚,如今刚从玛该脱回来。她名下有五千镑财产。这头亲事虽然是平尼小姐一手拉拢的,可是姑嫂俩已经吵过架了。”

少佐刚才一愣,如今简直是托的一跳。他把竹子拐棍儿在地上重重的打了一下,克拉浦小姐见他这样,笑着叫起天老爷来。玛丽议论他们家历史的当儿,他一声不言语,张开口瞧着那一对小夫妻的后影。他喜欢得昏头昏脑,除了牧师结婚的消息之外,什么都没有听进去。经过这件事情,他加紧脚步,恨不得快快的赶到地头。一方面他又嫌自己走的太快,只觉得一忽儿的功夫已经穿过白朗浦顿的街道,从那又小又旧的园门走进坎新登花园了。十年来他时时刻刻希望和她见面,事到临头却又紧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