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从伦敦到契顿姆以前的经过(第2/3页)

她的母亲要给刚回门的新娘作面子,不知该怎么招待她才好。她和女儿狠狠的谈了一顿,暂时离开女儿钻到屋子的底层去了。楼下的一间厨房兼做会客室,是克拉浦夫妇动用的。到晚上,爱尔兰丫头弗兰妮根小姐洗好了碗碟,拿掉了卷发纸,也到那儿歇息。赛特笠太太来到厨房,打算要做一桌吃起来丰盛、看起来花哨的茶点。各人有不同的方法来表示好意,在赛特笠太太眼里看来,爱米丽亚的地位很特殊,要讨她喜欢,应该做些油煎饼,另外再用刻花玻璃小碟子装一碟橘皮糖浆上去。

她在楼下调制这些可口的茶点,爱米丽亚便离开会客室顺着楼梯上去。她不知不觉的走进结婚以前的小卧房,在椅子里坐下来。从前多少伤心的日子,就是在这把椅子里面挨过去的。她摸着扶手靠在椅子里,当它是老朋友。她回想过去一星期里的情况,也推想到将来的命运。可怜她心里愁苦,已经在呆柯柯的回忆从前的旧事了。希望没有实现的时候,眠思梦想的追求,既经实现之后,也说不上什么快活,反倒疑疑惑惑烦恼起来。我们这忠厚没用的小东西真可怜,在这你争我夺的名利场上流离失所,注定要过这么苦命的日子。

她坐在屋里,痴痴的回忆结婚之前膜拜的是怎么样的一个乔治。不知道她有没有对自己承认乔治本人和她崇拜的年轻俊杰有许多不同?总要好多好多年之后,丈夫实在不成材,做妻子的才肯撇下虚荣心和自尊心,承认自己的确看错了人。她好像看见利蓓加闪烁的绿眼睛和不怀好意的笑脸,心上又愁又怕,不觉又回到从前的老样子,闷闷的只顾寻思自己的得失。从前那老实的爱尔兰女佣人把乔治向她重新求婚的信交给她的时候,她就是这样的无精打采愁眉泪眼的模样。

她瞧瞧几天以前还睡过的白漆小床,巴不得还能像从前似的睡在那里,早上醒来就能看见母亲弯下身子对她笑。卡文迪希广场的大旅馆里的卧房又高又大又暗,房里摆着阴森森的大床,四面篷帐似的挂着花缎的帐子,她想到晚上还得睡在那张床上,心里老大害怕。亲爱的小白床!她躺在这床上度过多少漫漫的长夜,靠着枕头掉眼泪,灰心得只求一死完事。现在她的希望不是都实现了吗?满以为高攀不上的爱人不是跟她永远结合在一起了吗?在她病中,慈爱的妈妈在她床旁边服侍得多么耐心,多么细致!这女孩子胆子小,心肠热,性格温柔,她心里十分悲苦,在小床旁边跪下来祷告上天给她安慰。说句老实话,她难得祷告。在从前,爱情就是她的宗教信仰。现在心给伤透了,希望也没有了,她才想到找寻别的安慰。

我们有权利偷听她的祷告吗?有权利把听来的话告诉别人吗?弟兄们,她心里的话是她的秘密,名利场上的人是不能知道的,所以也不在我这小说的范围里面。

我只能告诉你这句话:吃茶点的时候,她走下楼来,样子很高兴,不像近几天来那样烦闷怨命,也不去想乔治待自己多么冷淡,利蓓加眼睛里是什么表情。她走下楼,吻了爸爸妈妈,跟老头儿谈天,逗得他心里舒坦,神情跟近来大不相同。她坐在都宾买给她的钢琴面前,把父亲喜欢的旧歌儿唱给他听。她夸奖茶点可口,又称赞碟子里的橘子酱装得雅致。因为她立意叫别人快活,连自己也跟着快活起来了。到晚上,她在阴森森的大帐子里睡得很香,直到乔治从戏院回来的时候才笑眯眯的醒过来。

第二天,乔治又得去“办事”了,这一回的事情,比起看基恩先生扮演夏哀洛克重要得多。他一到伦敦就写了一封信给父亲的律师,大模大样的通知他们第二天等着和他见面。旅馆里的费用,和克劳莱上尉打弹子玩纸牌欠下的赌账,已经把他的钱袋掏个罄净。他出国之前,总得要些钱,没有别的法子,只好去支付父亲委托律师交给他的两千镑钱。他心里以为过不了几时,他父亲准会回心转意。天下有什么父母能够对他这样的模范儿子硬心肠呢?倘或他过去的功绩,一身的德行,还不能使父亲息怒,乔治决定在这次战役中大露锋芒,那么老先生总得让步了。万一他不让步呢?呸!反正机会多着呢。他的赌运也许会转好,两千镑也很可以一用了。

他叫马车把爱米丽亚送到她母亲那里,让两个女的出去买东西。又切切实实的吩咐她们,像乔治·奥斯本夫人这样身分的时髦太太到国外游览所需要的衣着用品,一件都不能少,该买什么都让她们自己定夺。她们只有一天办行装,当然忙得不得了。赛特笠太太重新坐在私人马车里,忙碌碌的从衣装店赶到内衣铺,掌柜的客客气气,伙计们卑躬屈节,一直把她送到马车门口,真是从破产以来第一次从心里喜欢出来,差不多完全恢复了老样子。爱米丽亚太太也并不小看这种乐趣,她喜欢跑铺子,讲价钱,看漂亮东西,买漂亮东西。随你什么老成的男人,看见女人连这玩意儿都不在乎,还能喜欢她吗?她服从丈夫的命令,好好的受用了一番,买了许多女人的用品。她的见解很高明,挑选的衣着非常文雅,所有铺子里的掌柜和伙计都那么说。

对于未来的战争,奥斯本太太并不怎么担心,以为轻而易举的就能打败拿破仑那小子。玛该脱地方每天都有邮船载着时髦的先生和有名的太太上布鲁塞尔和甘德去。他们不像上战场,倒像到时髦地方去游览。报纸都在嘲笑那一朝发迹的骗子混蛋。这么一个科西嘉流氓,难道能够挡得住欧洲的大军吗?难道敌得过不凡的威灵顿的天才吗?爱米丽亚根本看不起他。不消说得,她那么温和软弱,当然听见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因为凡是忠心耿耿的人,全都虚心得不敢自己用脑子思想。总而言之,她和妈妈一天忙下来,买了许多东西。这是她第一次在伦敦上流社会里露脸,居然行事得体,举止也大方活泼。

当天,乔治歪戴帽子,撑出了胳膊肘,摆出军官的架子大摇大摆的走到贝德福街,大踏步闯进律师事务所,竟好像里面一群脸皮苍白、忙着抄写的书记都是他的奴才。他虎着脸,大剌剌的叫人通知喜格思先生,说奥斯本上尉要见他。在他心目中,律师不过是个平民老百姓,怪可怜的下等人,当然应该放下一切要事出来伺候上尉,却没想到他比自己聪明三倍,有钱五十倍,老练一千倍。他没看见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在嗤笑他,总书记,普通书记,衣衫褴褛的抄写员,脸色苍白、衣服紧得穿不下的小打杂,都在轮流使眼色。他坐着,把手杖轻轻的敲着靴子,心里暗想这群东西全是可怜虫。他哪里知道,关于他的事情,这群可怜虫可知道得清楚着呢。酒店好比是他们的俱乐部,晚上,他们在那里喝几派因脱啤酒,把他的事和别的书记们谈谈说说,下酒消遣。老天哪!伦敦城里的事,律师和书记们有什么不知道的?谁也逃不过他们的裁判。咱们这座城市,暗底下竟是他们手下的人统治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