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五十二个

在漆黑的审判所附属监狱里,判了死刑的人们在等待着他们的命运,他们的人数正好是一年中的星期数。五十二个人将在那个下午被这城市的生命的潮汐卷入无尽而永远的海洋。他们的牢房在撤出他们之前,已经指派给新来之人;他们的血还没有流入昨日涌出的血流之前,明天将要与他们的血汇合的血已经被分离了出来。

五十二个已被宣判了。从倾家荡产不足以买命的七十岁的农场主,到贫困微贱不足以保命的二十岁裁缝女工。起源于罪恶与忽视了的肉体上的疾病,不同程度地侵袭着受难者们;产生于无以言表的折磨,无法忍受的压迫,和残酷无情的冷待的可怕的心理失调,同样无一例外地打击着他们。

查尔斯。达尔内,独自在牢房中,自从他从审判所来到这里,就不曾抱有任何侥幸的想法。在他听到的那每一句叙述中,他都听到了对自己判决。他充分懂得,任何人为的影响都不可能让他得救,他实际上已被千百万人判决,少数人的能量已无济于事。

然而,面前闪现着爱妻的面容,让他心绪宁静地忍受必须忍受的痛苦却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他对生命的执著是这么样强烈,要让他松手是非常。非常地艰难。在渐渐的努力之下,这里松开了些,而那里却抓得更紧;当他将全部精力投向那一面时,而那面退却了,这一面却又缠紧了。在他一切的思想中,有一种急切,混沌而又激烈的冲动,要反抗命运的念头。假如,一时间,他确实意欲听天由命,那么他那赖他生存的妻女就会向他抗议,使之成为一件自私之事。

但是,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不久,他以为,在他必须接受的命运中并无屈辱,而且许多人都冤屈地走了这条相同的道路,并每日都这样坚定地踏上它,这想法跃起来激励了他。接下来他又思忖,他的亲人们日后要享有一份心境的安宁,就要靠他的平静和坚毅。所以,逐渐地,他进入一种更佳的状态,这时,他能使他的思想升到一种更高的境界,而心情则陷入一种慰藉之中。

在他被宣判的那天黑暗降临之前,他在华临终的路途上历经了这许多思想的历程,被准许购了书写的工具和一盏灯后,他坐下来写信,一直写到监狱熄灯。

他给露西写了一封长信,告诉她,他从来不知道她父亲被囚禁的情况,直到他从她自己那里得知此事,而且他与她同样不晓得他父亲和叔父在那件惨案中的责任,直到那文件被宣读。他曾向她说明,他对她隐瞒他放弃了的姓氏是一个条件,现在他充分理解了其中的缘由,一个她父亲允诺他们的婚约的条件,也正是他在他们成婚的那天早晨还要求他信守的一个承诺。他恳求她,为了她父亲的缘故,不要再追究她父亲是否忘记了文件的存在,或是那个礼拜日在院子里的老梧桐树下因讲述了塔楼的故事而使他忆起它的存在(无论是暂时的还是永久的)。假如他确实保留着一些有关它的记忆,那么毫无疑问他以为它连同巴士底狱一起被销毁了,因为,在公众发现并公布于世的犯人的遗物中,他并没有听到任何人提起过它。他恳求她,虽然他又说他知道这是不必要的,安慰她的父亲,想尽一切委婉的方式让他相信,他并不曾做过任何可自责的事情,而且为了他俩的结合的原因自始至终忘却了自我。接着,他写到,请求她保留他自己最终对她充满感激的爱意和祝福,要她克制悲痛,全身心地抚养他们那亲爱的孩子,以期在天堂相会时能告慰她的父亲。

在给她的父亲的信中,他表露了同样的心迹;但是,同时他也告诉她的父亲,他完全把自己的妻儿托付于他的照料。而且,他非常郑重地向他申明此事,意在使他脱离沮丧或任何他预见的可能出现的旧病复发的危险趋势。

在给洛里先生的信中,他把他们全都托付给他,并解释了一些他所遗留的事情。在这之后,他又添加了许多感激友情和热情依恋的话,就此做完了该做的事。他从未想到过卡尔顿。他的脑子里充满了其他的人,以至于他一次也未曾想到过他。

他在熄灯前写完了这些信。当他躺倒在他的稻草铺垫的床上时,他觉得他已向人世诀别了。

但是,在睡眠中这世界却又向他招手,向他炫耀它形形色色的光彩,自由而幸福。他回到索荷老屋(虽然它的里面跟他们真实的家相去甚远),怀着一种无法解释的轻松心情,他又与露西在一起,她告诉他,这一切都是一个梦,他根本没有离开过她。一瞬间的忘记,然后他甚至痛苦过,而又回到她身旁,已处于死去的宁静中,然而却跟先前无异样的感觉。又一瞬间的忘却,他已苏醒于阴森的早晨,不知他身在何处,不知曾发生过何事,直至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这是我的死期呀!"就这样,他经历了数个时辰,到了五十二颗人头落地的那一天。然而此时,当他处于镇定之中,希望能以坦荡的英雄主义面对生命的终结的时候,在他清晰的思想中却开始了一种新的难以把握的活动。

他从未见过那将终止他生命的装置。它离地面有多高,有多少个台阶,他会站在何处,那东西会怎样触到他,刽子手是否会被染红,他的脸该朝向哪方,他会是第一个还是最后一个,这些问题以及许多其他类似的问题,完全不受他意志的控制,一次又一次闯入他脑中,以至无数次。它们与恐惧无关,因为他的意识中没有恐惧。它更像是源于一种奇怪的纠缠不清的yu望,想了解到了那时候该怎么做;这强大的yu望显得与其所指的那短暂的瞬间极不相称;这种好奇心更像是隐匿于他内心的某种别的什么精灵的好奇心,而不是他自己的。

当他踱来踱去的时候,时间渐渐地逝去,钟敲着他将永远不再听到的钟点。九点永远地过去了,十点永远地过去了,十一点永远地过去了,亦将逝去的十二点正在来临。经过与刚才令他迷惑的古怪念头的艰辛斗争,他终于占了上风。他踱过来踱过去,不断轻声呼唤他们的名字。最艰巨的斗争已经过去。挣脱了意乱心迷的奇想,他踱来踱去,为自己祈祷,也为他们祈祷。

十二点永远地过去了。

他曾经被告知那最终的时刻是三点,他知道他会在更早一些被传,因为囚车还要沉重而缓慢地颠簸过数条街道。因此,他决定把两点定为镇定自己的最后时刻,这样,他才能在以后的时间里振作他人。

有规律地往返走动,双手抱在胸前,他跟拉佛斯狱中来回踱步的那个囚犯成了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他听见一点又敲过了,并无惊惧,这个钟头与其他过去了的时间并没有什么两样。他虔诚地感谢上苍,让他恢复了自制能力,他心想,"现在只有一个钟头了,"然后又转身踱起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