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第3/4页)

"对不起,堂姐,"他说;显然他不知道现在几点钟,也不知道身在何处。

"这里有几颗心听到了您的声音,堂弟,我们还以为您需要什么呢。您该躺到床上去,这么窝着多累人哪。""倒也是。""那就再见吧。"她逃了出来,为自己敢上楼又害臊又高兴。只有心无邪念才敢做出这样冒失的事。涉世一深,美德也会像恶念一样锱铢计较。欧叶妮在堂弟跟前没有哆嗦,一回到自己的房里,她的腿却支持不住了。无知的生活突然告终,她思前想后,把自己狠狠地埋怨一番。"他会怎么看我呢?他会以为我爱上了他。"这恰恰又是她最希望的。坦诚的爱情自有其预感,知道爱能产生爱。独处深闺的少女居然悄悄溜进青年男子的卧室,这事多么非同寻常!在爱情方面,有些思想行为对于某些心灵而言不就等于神圣的婚约吗?一小时之后,她走进母亲的房间,像平时一样侍候母亲起床穿衣。然后,母女俩坐到客厅窗前的老位置上,等待格朗台,内心充满焦虑,就像有的人由于害怕责骂,由于害怕惩罚,而吓得心冰凉,或者心发热,或者心缩紧,或者心扩张,这由各人气质而定;这种情绪其实十分自然,连家畜都感觉得到,它们因自己粗心而受了伤能一声不吭,挨主人打有一点儿疼就会哇哇乱叫。老头儿下楼来了,但是他心不在焉地跟太太说话,吻了吻欧叶妮,就坐到桌子跟前,看来已经忘记昨晚的恐吓。

"侄儿怎么样啦?他倒是不烦人。""老爷,他还在睡,"娜农回答说。

"那好,用不着点蜡烛了,"格朗台话中带刺说道。

这种反常的宽大,这种说挖苦话的兴致,弄得格朗台太太深感意外。她聚精会神地看看丈夫。老头儿……话到这里,应该向读者说明,在都兰、安茹、普瓦图和布列塔尼等地方,老头儿这一我们已经多次用来指格朗台的称谓,既可用于最残忍的人,也可用于最慈悲的人,只要他们到一定年纪,都能通用。这一称谓并不预示个人的仁慈。言归正传,老头儿拿起帽子、手套,说:"我去市中心广场遛遛,跟克吕旭叔侄碰碰头。""欧叶妮,你父亲一定有事儿。"确实,格朗台睡觉少,夜里有一半时间作初步盘算,盘算的结果总能使他的见解、观察、计划达到惊人的精确,总能保证事事成功,让索缪人叹服。人类的能力完全是耐心加时间。强者既有愿望,又善于伺机而动。守财奴的生活在于不断地让人的能量服务于人格。他依靠两种感情:自尊和获利;但是利益既然在一定程度上是具体的、不言自明的自尊心,而且不断证实自己真正高人一等,因此自尊心和获利是同一事物的两面,都出于自私。所以,被巧妙地搬上舞台的守财奴,一般都能引发人们极大的好奇心。每个人都同这类人物一脉相通,因为他们涉及人类的一切感情,是一切感情的缩影。人,谁无欲望?哪种社会欲望的解决不靠金钱?格朗台确实用他妻子的说法是有事儿。像所有的守财奴一样,他心中总纠结着一团无法暂息的需要,非跟别人勾心斗角,把别人的钱合法地赚过来不可。压倒别人,不就是实施自己的威力,让自己永远有权藐视那些由于过分懦弱只好任人宰割的弱者吗?啊!谁能真正理解乖乖地躺在上帝脚下的羔羊?它是尘世间一切受害者最感人的象征,它象征了弱者们的前途,那就是得到美化的受苦和懦弱,这样的羔羊,守财奴把它养肥,圈起来,杀掉,煮熟了吃;守财奴藐视它,金钱和轻蔑就是守财奴的养料。头天夜里,老头儿的心思走的是另外一条路子:他的宽大是由此而来的。他想出一套作弄巴黎人的诡计,他要拧他们,碾他们,揉搓他们,让他们来回奔忙,让他们出汗、产生希望、脸色发白;他,在灰色客厅深处,登上索缪城他家那架虫蚀斑斑的楼梯时,他要拿巴黎人来开心。侄儿的事盘踞在他的脑海。他要挽回亡弟的名声,而又不必破费侄儿和他的钱。他的现金将存入为期三年的帐号,今后他只要经管好田庄就行了。但是,他需要一种养料来维持勾心斗角的心眼儿,他从兄弟的破产中正好找到了这种养料。既然他感到利爪之下已没有别的可供挤压的东西,他只好去捏碎巴黎人了,借此给夏尔弄到些好处,自己又可便宜地充当讲义气的哥哥。家庭的名誉在他的筹划中并不重要,他的善意好比赌棍切身体会到的需要,非看到自己没有下注的赌局赌出绝招不可。克吕旭叔侄是他必需的帮手,但他不想去找他们,而要他们自己找上门来,他决定让刚刚构思好的这场喜剧当晚就开演,以便不花分文在演出后的翌日博得全城喝采叫好。父亲出门之后,欧叶妮庆幸自己可以公然关心亲爱的堂弟,放心火胆地向他倾注内心无穷的怜悯。怜悯是女性崇高的优点之一,是女性愿意让人家感觉到的唯一的优点,是女人肯原谅男人让她惠赐的唯一感情。欧叶妮去听堂弟的呼吸足有三四次,想知道他是不是还在睡,有没有醒来。后来,他起床了,于是奶油,咖啡,鸡蛋,水果,盘子,杯子,一切与午餐有关的东西都成了她操心的对象。她轻快地爬上破旧的楼梯去听堂弟的动静。他在穿衣裳吗?他还在哭吗?她一直走到房门口。

"堂弟?"

"堂姐。"

"您愿意下楼吃饭呢,还是端到您房里吃?""听您的。""您好吗?""亲爱的堂姐,说来惭愧,我饿了。"隔着门说的这段对话,欧叶妮觉得,简直是一整段小说插曲。

"那好,我们把饭端到您房里来,免得惹我的父亲生气。"说罢,她像小鸟一样轻盈地下楼进厨房。"娜农,去收拾他的房间。"这架上上下下多少回的破楼梯,一有响动就回声不绝,如今在欧叶妮看来它仿佛已失去破旧的性质。她觉得楼梯亮堂堂的,能说话,而且同她一样年轻,同她的爱情一样年轻,她的爱情多么需要这楼梯的协助呀。还有她的母亲,她的慈祥而宽容的母亲也甘心受她的爱情狂想的调遣。等夏尔的房间收拾好之后,母女俩都上去陪伴不幸的人。基督教慈悲为怀的教义不是命令她们要安慰遭难的人吗?母女俩从宗教中利用了一大堆模棱两可的说法来为自己的越规行为辩解。夏尔·格朗台发觉自己成了最体贴温柔的关怀的对象,他因痛苦而破碎的心,强烈地感受到温馨情谊和亲切同情的甘甜;那是心灵始终处于压抑之中的母女,在她们天性所属的范围里,也就是受苦受难的区域内,一旦获得片刻的自由,就善于表露出来的一种感情。有至亲关系当令箭,欧叶妮一无顾忌地整理堂弟随身带来的内衣和梳洗用品,而且可以称心地玩赏每一件富丽的小玩意儿,把捡到手的镶金嵌银的装饰品,以察看做工为名,拿在手里不放。夏尔看到伯母和堂姐对他如此厚道关心,不禁深为感动。他对巴黎的世态炎凉相当熟悉,像他目前的处境,照例只能受到冷待;于是欧叶妮在他眼中具有一种特殊的美的全部光采,昨天他还瞧不起的乡土气,如今他赞赏纯朴可风了。所以,欧叶妮从娜农手中接过一只珐琅碗,里面盛满加上鲜奶油的咖啡,她诚挚地端给堂弟,并善意可掬地望了他一眼,巴黎人的眼睛顿时被眼泪润湿,他握住堂姐的手,吻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