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2/2页)

一听到这个声音,阿尔芒像遭到电击似的往后一缩,并使劲握住我的手,握得我手也痛了。

一个掘墓人拿起一把巨大的铁铲,一点一点地清除墓穴里的积土;后来,墓穴里只剩下盖在棺材上面的石块,他就一块一块地往外扔。

我一直在观察阿尔芒,时刻担心他那明显克制着的感情会把他压垮;但是他一直在望着,两眼发直,瞪得大大的,像疯子一样,只有从他微微颤抖的脸颊和双唇上才看得出他的神经正处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之中。

至于我呢,我能说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很后悔到这里来。

棺材全部露出来以后,警长对掘墓的工人们说:“打开!”

这些人就照办了,仿佛这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一件事。

棺材是橡木制的,他们开始旋取棺材盖上的螺钉,这些螺钉受了地下的潮气都锈住了。好不容易才把棺材打了开来,一股恶臭迎面扑来,尽管棺材四周都是芳香扑鼻的花草。

“啊,天哪!天哪!”阿尔芒喃喃地说,脸色雪白。

连掘墓人也向后退了。

一块巨大的白色裹尸布裹着尸体,从外面可以看出尸体的轮廓。尸布的一端几乎完全烂掉了,露出了死者的一只脚。

我差不多要晕过去了,就在我现在写到这几行的时候,这一幕景象似乎仍在眼前。

“我们快一点吧。”警长说。

两个工人中的一个动手拆开尸布,他抓住一头把尸布掀开,一下子露出了玛格丽特的脸庞。

那模样看着实在怕人,说起来也使人不寒而栗。

一对眼睛只剩下了两个窟窿,嘴唇烂掉了,雪白的牙齿咬得紧紧的,干枯而黑黑的长发贴在太阳穴上,稀稀拉拉地掩盖着深深凹陷下去的青灰色的面颊。不过,我还是能从这一张脸庞上认出我以前经常见到的那张白里透红、喜气洋洋的脸蛋。

阿尔芒死死地盯着这张脸,嘴里咬着他掏出来的手帕。

我仿佛有一只铁环紧箍在头上,眼前一片模糊,耳朵里嗡嗡作响,我只能把我带在身边以防万一的一只嗅盐瓶打开,拼命地嗅着。

正在我头晕目眩的时候,听到警长在跟迪瓦尔先生说:“认出来了吗?”

“认出来了。”年轻人声音喑哑地回答说。

“那就把棺材盖上搬走。”警长说。

掘墓工人把裹尸布扔在死人的脸上,盖上棺盖,一人一头把棺材抬起,向指定的那个方向走去。

阿尔芒木然不动,两眼凝视着这个已出空的墓穴;脸色就像刚才我们看见的死尸那样惨白……他似乎变成一块石头了。

我知道在这个场面过去,支持着他的那种痛苦缓解以后,将会发生些什么事情。

我走近警长。

“这位先生,”我指着阿尔芒对他说,“是不是还有必要留在这儿?”

“不用了,”他对我说,“而且我还劝您把他带走,他好像不太舒服。”

“走吧!”于是我挽着阿尔芒的胳膊,对他说。

“什么?”他瞧着我说,好像不认识我似的。

“事情办完了,”我接着又说,“您现在该走了,我的朋友,您脸色发白,浑身冰凉,您这样激动是会送命的。”

“您说得对,我们走吧,”他下意识地回答,但是一步也没有挪动。

我只好抓住他的胳膊拉着他走。

他像个孩子似的跟着走,嘴里不时地咕噜着:“您看到那双眼睛吗?”

说着,他回过头去,好像那个幻觉在召唤他。

他步履蹒跚,踉踉跄跄地向前移动着。他的牙齿格格作响,双手冰凉,全身的神经都在剧烈地颤动。

我跟他讲话,他一句也没有回答。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我带着走。

我们在门口找到了车子,正是时候。

他刚在车子里坐下,便抽搐得更厉害了,这是一次真正的全身痉挛。他怕我被吓着,就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喃喃地说:“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想哭。”

我听到他在喘粗气,他的眼睛充血,眼泪却流不出来。

我让他闻了闻我刚才用过的嗅盐瓶。我们回到他家里时,看得出他还在哆嗦。

仆人帮助我把他扶到床上躺下,我把房里的炉火生得旺旺的,又连忙去找我的医生,把刚才的经过告诉了他。

他立刻就来了。

阿尔芒脸色绯红,神志昏迷,结结巴巴地说着一些胡话,这些话里只有玛格丽特的名字才叫人听得清楚。

医生检查过病人以后,我问医生说:“怎么样?”

“是这样,算他运气,他得的是脑膜炎,不是什么别的病,天主饶恕我,我还以为他疯了呢!幸而他肉体上的病将压倒他精神上的病。一个月以后,兴许他两种病都能治好。”

【注释】

(1)朗塞(1626—1700),年轻时生活放荡,在他的情妇蒙巴宗夫人死后,他就笃信宗教,成了一个苦修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