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八章(第5/6页)

利欧万先生重新落座;德罗兹雷先生站起身来,开始做另一个演讲。与参议员的演讲相比,他也许显得华彩有所不足,却以一种更为实际的风格见长,也就是说,他的演讲学识更专,立论更高。因此,演讲中少了些对政府的颂扬;宗教和农业则占了更多的篇幅。他论证了两者相互间的关系,以及它们对文明的始终不渝的促进作用。罗多尔夫则跟包法利夫人谈起了梦、预感和吸引力。演讲者追溯到人类社会的蒙昧时期,描述了那个蛮荒时代的人们怎样栖居在森林深处,采食栎实为生。从那以后,人类才渐渐脱离兽皮,织布为衣,耕田种地,栽植葡萄。这究竟是不是好事,在这种进化过程中究竟是否弊大于利呢?德罗兹雷先生提出了这个问题。罗多尔夫则从吸引力渐渐谈到了意气相投,就在那位主席先生援引辛辛纳图斯(5)如何扶犁耕地,戴克里先(6)如何莳种白菜,以及中国皇帝如何将播种期定为新年伊始的例证的时候,这位年轻人向少妇解释了这种难以抵御的吸引力是如何由前世的缘分而定的。

“就说我们吧,”他说,“我们为什么会相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机缘?这想必是我俩特定的气质在吸引着我们,让我们走到一起,就像两条河穿越遥远的时空,终于汇合到一起来了。”

说着他捏住她的手;她没有抽回去。

“精耕细作综合奖!”主席高声说道。

“比如说,我不久前上您家去的那会儿……”

“授予坎康普瓦的比内先生。”

“我怎么知道以后会跟您作伴呢?”

“七十法郎!”

“有多少次我都想走了,可最后我还是舍不下您,留了下来。”

“厩肥优胜奖!”

“正如今儿傍晚,明天,以后的每一天,我这一辈子,都要留在您身旁一样!”

“授予阿盖依的卡隆先生,金牌一枚!”

“因为我在别人身上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令人倾倒的魅力。”

“授予吉弗里-圣马丁的班恩先生!”

“所以我会永远记住您。”

“美利奴公羊……”

“可是您会忘记我,有一天我会像个影子那样消失得无影无踪的。”

“授予圣母堂的贝洛先生……”

“噢不!我在您心里,在您的生活里,还是会有一席之地的,是吗?”

“肉猪良种奖,并列授予勒埃里塞先生和居朗布尔先生;六十法郎!”

罗多尔夫握着她的手,觉得这只手热乎乎地颤动着,犹如一只被捉住的斑鸠想要飞出去;可是,不知她是试着抽回这只手,还是对另一只手的轻按作出反应,她的手指做了个动作;他大声说道:“哦!谢谢!您没有拒绝我!您真好!您知道我是属于您的!让我看着您,让我把您看个够吧!”

一阵风从窗口吹进来,桌上的薄毯起了皱,下面的广场上,村妇们宽大的女帽飘了起来,宛似一群白蝴蝶在振动着翼翅。

“油菜子饼应用奖,”主席还在往下宣读名单。

他愈读愈快:

“人粪施用奖,——亚麻种植奖,——排水引流奖,长期租赁奖,——雇工劳作奖。”

罗多尔夫不再作声。两人相对凝望着。发干的嘴唇被一股强烈的欲火烧得颤动不已;两双手都变得柔软而乏力,自然而然地让手指紧贴在一起。

“萨斯托拉盖里埃尔的卡黛丽娜-尼凯兹-伊丽莎白·勒鲁,表彰她在同一农庄任雇工达五十四年之久,银牌一枚——奖金二十五法郎!”

“她在哪儿?卡黛丽娜·勒鲁!”参议员又重复一遍。

她还是没有露面,只听见传来一阵低语声:“去呀!”

“不。”

“往左走呀!”

“别害怕!”

“嘿!瞧她有多傻!”

“她到底在哪儿?”迪瓦施喊道。

“在!在这儿呐!”

“那就让她上来!”

于是,人们看见一个矮小的老妇人,衣着寒碜,全身干瘪,畏畏缩缩地走上了主席台。她脚上套着一双硕大的木靴,腰间束着一条蓝布大围裙。瘦削的脸庞裹在没有边饰的女帽中间,皱纹比日子放久了的苹果还多,红色短上衣的袖口里,伸出两只骨节粗大的长长的手。谷仓的尘土,洗衣的碱水,羊毛的粗脂,使这双手变得又糙又硬,布满老茧和裂口,尽管用清水冲洗过,看上去仍然脏兮兮的;而且,由于长年都在干活,手指总是微屈着,仿佛这双手本身就是她身受苦难的卑微见证。脸上印有一种修女般的峻刻的表情。眼神漠然,既无悲苦亦无矜悯,因而更其显得僵滞。成年累月跟牲畜打交道,久而久之也就变得木讷寡言,跟它们差不多了。这是她第一回瞧见自己被这么多人围在中间;这些旗帜,军鼓,穿黑礼服的先生,还有参议员胸前的荣誉勋章,她看着只觉得心里发怵,木呆呆地站在那儿,不知道是该向前走,还是该往后退,也不知道下面的人群干吗要把她推上来,这些评审先生又干吗要这么笑吟吟地看着她。这位操劳了半个世纪的女雇工,就这样站立在喜气洋洋的先生太太们跟前。

“请过来,尊敬的卡黛丽娜-尼凯兹-伊丽莎白·勒鲁!”参议员先生从主席手里接过获奖名单,开口说道。

他看了看名单,再朝老妇人瞧了瞧,语气慈祥地重复说道:“请过来,请过来!”

“你聋了吗?”迪瓦施从坐椅上跳将起来。

他冲着她的耳朵大声喊道:

“五十四年劳作奖!银牌一枚!二十五法郎!都是给您的。”

她接过银牌,端详着它,然后脸上漾开一股充满幸福的笑意;旁边的人听见她边往下走,边喃喃地说:“我要把它交给本堂神甫,请他为我做弥撒。”

“瞧她那股傻劲儿!”药房老板朝公证人俯过身去,大声说道。

评奖会结束了;人群四散开去;既然演讲已经念过,现在人人各就各位,大小事情一仍其旧:东家责骂雇工,雇工叱打牲口,获奖的牲口角上挂着荆冠,懒洋洋地回棚而去。

这当口,国民自卫队员登上镇公所的二楼,刺刀上扦着蛋糕,军鼓上挂着一筐酒。包法利夫人挽住罗多尔夫的胳臂;他把她一路送回家;两人在门口分手;随后他独自在牧场上散步,等着开宴。

宴席时间拖得很长,吵闹不堪,招待挺差劲;宾客们实在坐得太挤,要动一下胳臂肘都不容易,权充长凳的窄条木板吃不住上面的分量,险些儿断下来。人人放开肚皮,狼吞虎咽地对付着自己的那一份肴馔。每个人的额头都淌着汗;一股白蒙蒙的雾汽,犹如秋日早晨河上的薄雾,飘浮在餐桌上方、油灯之间。罗多尔夫背靠着帐篷篷壁,一个劲儿地想着爱玛,所以对周围的一切都充耳不闻。他身后,仆人们在草地上堆放用过的盆子;邻座跟他说话,他没有搭理;人家给他斟上酒,周围的喧闹声也愈来愈响,可是他的脑子里却是一片寂静。他默想着她说过的话,她嘴唇的模样;她的脸,亮闪闪地显现在筒形军帽的帽徽上,就像映现在魔镜里似的;她的长裙褶裥沿着篷壁垂挂下来,爱情的时光绵延不尽地展现在未来的图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