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卷 第十六章(第2/2页)

玛蒂尔德努力使用“你”而不用“您”来跟他说话,她花在这种奇怪的说话方式上的注意力,显然要比花在她说的内容上多得多。这种没有温柔声调的用“你”而不用“您”的称呼法,使于连感觉不到一点快乐;他对缺乏幸福感到惊讶;最后为了去感觉它,他求助于他的理智。他看到自己受到这个年轻姑娘的敬重,她是多么高傲,从来不会毫无保留地称赞人。这样一推论,他得到了自尊心满足以后的幸福。

说真的,这不是他有时在德·雷纳尔夫人身边得到的那种心灵的陶醉。在这最初时刻,他的感情里没有一点温柔的成分。他感到的是野心得到满足后的最强烈的幸福,而于连野心又特别大。他重新谈到他猜疑的那些人和他想出来的那些预防措施。他一边谈,一边考虑进一步利用他的胜利的方法。

玛蒂尔德还是非常局促不安,看上去好像给自己的行动吓坏了;能找到一个话题,显然她很高兴。他们谈到以后见面的办法。于连在这次讨论中能够又一次证明他的机智和勇敢,感到十分得意。他们要对付的是一些精明的人,小唐博肯定是一个密探,但是玛蒂尔德和他也不是没有头脑的人。

要想约定任何事,还有比在图书室里见面更容易的吗?

“我可以出现在府邸的任何部分,不会引起怀疑,”于连补充说,“甚至连德·拉莫尔夫人的卧房也不例外。”要到她女儿的卧房一定得穿过她的那间卧房。如果玛蒂尔德认为他以后还是从梯子爬上来好,他会怀着一颗喜极欲狂的心来冒这个小小的危险。

玛蒂尔德听着他这么说,对他这种得意忘形的样子很反感。“这么说他是我的主人了!”她对自己说。她已经受到悔恨的折磨。她的理智对她刚干出的这件无比荒唐的事感到害怕。如果办得到的话,她会把她自己和于连一起消灭掉。当她的意志力暂时把心头的悔恨压下去时,羞怯心和受到伤害的贞洁观念又使她变得非常不幸。她再怎么也没有料到自己会落到这样可怕的境地。

“然而我必须跟他说话,”她最后对自己说,“跟自己的情人说话,这也是理所应该的事。”为了尽到职责,她于是充满情意地把最近几天为了他做出的种种决定讲给他听,不过这情意是在她说的那些话里表现出来的,远比从她的嗓音里表现出来的要多。

她曾经决定,如果他敢于像规定的那样,借助花匠的梯子,爬到她的屋里来,她就完全属于他。但是像这样情意深厚的话决不会有人用比她更冷淡更有礼貌的口气说出来了。到这时候为止,这次幽会一直是冷冰冰的,冷得使人对爱情会感到憎恨。对一个轻率的女孩子说来,这是怎样的道德教训啊!为了这样的一个时刻,值得毁掉自己的未来吗?

犹豫的时间很长,一个不知就里的旁观者可能会认为是最明显的憎恨造成的结果。要知道像她那样坚定的意志要克服一个女人应该对自己怀着的那些情感,也是多么不容易啊。在长时间的犹豫以后,玛蒂尔德终于变成了他的可爱的情妇。

老实说,他们的这种狂喜多少带着点勉强。热烈的爱情不能说是现实,还只能说是一个被模仿的榜样。

德·拉莫尔小姐认为自己是在对自己和对她的情夫尽应尽的责任。“可怜的小伙子,”她对自己说,“他曾经表现出无比地英勇,应该得到幸福,否则就是我缺乏勇气。”但是只要能够摆脱眼前的这个残酷义务,她情愿忍受永无尽期的不幸。

尽管她内心斗争是那么强烈,她仍然能完全控制自己的谈吐。

没有任何悔恨,也没有任何责备,来破坏这一个夜晚,在于连看来它与其说是幸福的,不如说是奇怪的。伟大的天主!跟他最后停留在维里埃尔的那二十四小时相比,多么不同啊!“巴黎的这种好风度掌握了破坏一切,甚至破坏爱情的诀窍,”于连极不公正地对自己说。

他站立在一口大桃花心木衣橱里,陷在这些沉思中。他是在听见隔壁德·拉莫尔夫人的套房里有了头一阵响声时,玛蒂尔德让他钻进那口衣橱里去的。玛蒂尔德跟着母亲去望弥撒,侍女们很快就离开了套房,于连趁她们回来结束她们的工作以前,很容易地逃了出去。

他骑上马,到巴黎附近的一片森林去寻找那些最僻静的地方。比起幸福来,他更感到惊讶。不时涌进他心田的幸福,就像一个年轻少尉在什么惊人的行动以后,一下子被司令官提升为上校时所感到的那种幸福。他觉着自己上升到—个非常高的高度。前一天还在他上面的那一切,现在在他旁边,甚至在他下面了。随着他越走越远,他的幸福也一点点在增加。

如果说在他的心灵里没有丝毫爱的成分,这是因为玛蒂尔德对待他的整个表现——不管听上去多么奇怪——是在履行一个职责。在这天夜里发生的所有事情中,对她说来,除了不幸和羞耻以外,没有什么出乎意外的。她没有找到小说里谈到的那种美妙非凡的狂喜,却找到了不幸和羞耻。

“莫非我搞错了?莫非我对他没有爱情?”她对自己说。

[1]马辛吉尔(1583—1640),英国诗人,剧作家。代表作有《清偿旧债的新法》、《罗马演员》等。

[2]克里奥尔语,安的列斯群岛等地的白种人后裔称为克里奥尔人,他们使用的语言是法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和本地语的混合语。

[3]圣多明各,海地岛的旧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