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卷 第四章(第2/4页)

吃晚饭时,于连不敢看德·拉莫尔小姐,但是她亲切地跟他说话。这一天有许多客人要来,她要他留下。巴黎的年轻姑娘不喜欢上了些年纪的男人,特别是在他们马马虎虎不注意穿戴的时候。于连并不需要很多的洞察力,就能看出,勒布尔基尼翁先生的那些留在客厅里的同事有成为德·拉莫尔小姐经常取笑的对象的荣幸。这一天,不管她是不是有点装腔作势,反正她对那些使人厌倦的人丝毫不留情面。

德·拉莫尔小姐是一小堆人的核心,这一小堆人几乎每天晚上都聚集在侯爵夫人巨大的安乐椅后面。在那儿有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德·凯吕斯伯爵、德·吕兹子爵和两三个年轻军官,不是诺贝尔的就是他妹妹的朋友。这些先生们坐在一张很大的蓝色长沙发上。在长沙发的尽头,于连不声不响地坐在一把相当矮的小草垫椅子上,正好在光彩夺目的玛蒂尔德占据的那把椅子对面。这个谦卑的座位受到所有献殷勤的人的羡慕;诺贝尔或者是跟他父亲的年轻秘书说说话,或者是在整个晚上提到一两次他的名字,就这样很合乎礼仪地支持他坐在那儿。这一天,德·拉莫尔小姐问他,贝藏松城堡所在的那座山有多高。于连无论如何也没法说出这座山比蒙玛特[4]高还是低。他听着这小堆人说话,常常由衷地笑出来;不过,类似这样的话他感到自己连一句也不可能想出来。这就像是一种外国语言,他听得懂,但是却不会说。

玛蒂尔德的朋友们这一天对来到这个巨大客厅里的那些人采取持续不断的敌对态度。这个家庭的那些朋友首先被选中做为目标,因为对他们最熟悉。您想象得到于连有多么专心;他对一切都感到兴趣,不论是事情的本身,还是拿这些事情取笑的方式。

“啊!德库利先生来啦,”玛蒂尔德说,“他没有戴假发;难道他是想靠他的才华当上省长?他炫耀他那个秃脑袋,据他自己说,那里面装满了杰出的思想。”

“他认识全世界的人,”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说;“他也上我叔叔红衣主教家里去。他能够在每一个朋友面前编造一个谎言,一连维持多少年不败露,而且他有两三百个朋友。他懂得怎样增进友谊,这是他的才能。在冬天早晨七点钟,他已经像你们现在看见的那样,浑身溅满泥,来到他的一个朋友的家门口。

“他时不时跟人发生争执,为了争执他写上七八封信。接着他跟人言归于好,又为了热情洋溢的友谊写上七封信。但是他最擅长的,还是向心中毫无隐秘的正直人那样坦率而真诚得倾诉衷肠。当他有什么事求人帮忙时,他这个花招就使出来了。我的叔父的那些代理主教中有一位讲起德库利先生在王朝复辟以后的生活,真是精彩极了。我以后把他带来。”

“得了!我才不会相信这些话呢;这是地位低微的人之间的职业性嫉妒,”德·凯吕斯伯爵说。

“德库利先生的名字将会载入史册,”侯爵又说;“他跟德·普拉德[5]神父以及塔列兰[6]和波佐·迪·博尔戈[7]两位先生造成王朝的复辟。”

“这个人曾经掌管过好几百万,”诺贝尔说,“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上这儿来忍受家父的那些常常还是十分难堪的挖苦话。‘您出卖过多少次朋友,我的德库利?’有一天家父从饭桌这一头朝那一头大声嚷道。”

“他真的出卖过吗?”德·拉莫尔小姐说,“谁没有出卖过?”

“怎么!”德·凯吕斯伯爵对诺贝尔说,“森克莱尔先生,这个著名的自由党人,也上你们家来;见鬼,他上这儿来干什么?我应该上他那儿去,跟他谈谈,而且让他跟我谈谈;据说他风趣极了。”

“不过,你母亲会怎样接待他呢?”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说。“他有些想法是那么怪诞,那么大胆,那么独立不羁……”

“瞧,”德·拉莫尔小姐说,“您那个独立不羁的人在向德库利先生鞠躬,一躬到地,而且抓住了德库利先生的手。我几乎相信他要把这只手举到自己唇边呢。”

“一定是德库利跟当局的关系比我们想的还要好,”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说。

“森克莱尔上这儿来是为了进法兰西科学院,”诺贝尔说,“克鲁瓦泽努瓦,您看他在怎样向L…男爵致敬。”

“他即使跪下来也没有这么矮,”德·吕兹先生说。

“我亲爱的索雷尔,”诺贝尔说,“您有才智,但是您是从您那个山区来的,您要努力做到,千万别像这个伟大的诗人那样鞠躬,哪怕是对天主。”

“啊!来了一个才智极高的人,巴东男爵先生,”德·拉莫尔小姐多少有点学着刚通报他来到的仆人的声音说。

“我相信您府上的那些佣人也在嘲笑他。巴东男爵,多怪的一个名字![8]”德·凯吕斯先生说。

“‘名字有什么关系?’他有一天对我们这么说,”玛蒂尔德说。“‘请你们想一想德·布荣公爵的名字[9]头一次通报的情形;就我这个情况来说,大家所缺少的仅仅是一点儿习惯……’”

于连离开了长沙发附近的座位。对轻松的嘲笑所具有的那些动人的微妙之处,他还不能够领会,他认为一句嘲笑话必须合情合理,他才能够听了发笑。他在这些年轻人的话里,只看到不分青红皂白,对人人都进行诋毁的口气,因而感到很不快。他的外省人的或者说是英国人的那种过分拘谨的态度,甚至使他在他们的话里看到了嫉妒,这一点当然是他看错了。

“诺贝尔伯爵,”他对自己说,“我曾经看见他写一封二十行的信给他的上校,竟然打了三遍草稿。如果在他一生里能写出像森克莱尔先生那样的一页,一定会感到非常高兴的。”

于连接连走近好几堆人,由于他地位低微,经过时并不为人所注意。他远远地跟着巴东男爵,想听听他说的话。这个才智如此高的人看上去紧张不安,于连注意到他在想出三四句风趣的句子以后,才略微恢复正常。于连觉得他这种机智需要充分的空间。

男爵不可能说得简洁;为了炫耀自己,他至少需要四句每句长六行的句子。

“这个人在高谈阔论,他不是在闲聊,”于连背后有人说。他转过身去,听见有人喊夏尔维伯爵这个名字,高兴得脸都红了。这是当代最聪明的人。于连在《圣赫勒拿岛回忆录》里和拿破仑口授的史料片断里,常常见到他的名字。夏尔维伯爵说话简洁扼要;他的俏皮话是一道道闪电,准确,生动,有时还很深刻。如果他开口谈一个问题,围绕这个问题的争论就会立刻前进一步。他还会提供出一些事实,听他说话是件愉快的事。此外,在政治上他是一个厚颜无耻的犬儒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