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卷 第六章(第2/3页)

这段话很长,于连在说的时候,渐渐定下心来。他仔细打量德·雷纳尔夫人。这就是无懈可击的妩媚产生的效果,如果这妩媚是天生的,特别是具有它的人并没有想到自己具有的时候,它就会产生这样的效果。于连非常懂得女性的美,在这一瞬间他可以发誓说她只有二十岁。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想吻吻她的手,但是立即他又对自己的这个念头感到害怕,过了一会儿以后,他对自己说:“如果不去采取一个可能对我有用的行动,来减轻这位美丽的夫人对一个刚离开锯木厂的可怜工人十之八九会有的蔑视,那我这个人就未免太怯懦了。”于连也许多少受到“漂亮小伙子”这句话的鼓励,半年来,他每个星期日都听见几个年轻姑娘在重复说这句话。在他进行这场内心斗争时,德·雷纳尔夫人向他说了两三句在一开始应该怎样对付孩子的话。于连因为尽力克制自己,脸色又变得非常苍白;他很不自然地说:“夫人,我决不会打您的孩子;我可以在天主面前发誓。”

他说着这些话,大胆地抓住德·雷纳尔夫人的手,举到自己的唇边。她对这个动作感到吃惊,经过考虑以后,又感到了不快。天气很热,她整个儿裸露的胳膊用披肩盖着,于连把手拉到唇边的动作使她的胳膊完全暴露出来。过了片刻以后,她开始责备自己,她觉得自己没有很快地感到愤慨。

德·雷纳尔先生听见说话声,从书房里出来。他用他在市政厅主持婚礼的那种既庄严而又慈祥的态度对于连说:“在孩子见到您以前,我有必要先跟您谈谈。”

他把于连领进一间屋子,他的妻子想让他们单独谈,他叫她留下。门关上以后,德·雷纳尔先生郑重其事地坐下。

“本堂神父先生对我说过,您是一个好青年;这儿的人全都会尊敬您的;如果我满意的话,以后我会帮您谋一个小小的前程。我希望您不要再跟您的亲人和朋友见面,他们的举止谈吐对我的孩子们可能不合适。这是头一个月的三十六个法郎;不过我要求您答应我,这笔钱您一个子儿也不要给您父亲。”

德·雷纳尔先生对老头儿很生气,在这件事里老头儿比他狡猾得多。

“现在,先生——根据我的命令,这儿的人都要称呼您先生,您将会感到进入一个体面人家的好处。——现在,先生,孩子们看见您穿短上衣不合适。用人们见到他吗?”德·雷纳尔对他妻子说。

“没有,亲爱的,”她带着沉思的神情回答。

“好极了。穿上这一件,”他对感到意外的年轻人说,把自己的一件礼服递过去。“现在让我们一起到呢绒商杜朗先生的铺子里去。”

一个多小时以后,德·雷纳尔先生带了穿着一身黑衣服的新家庭教师回来,发现他的妻子还坐在原来的地方。于连的出现使她心里平静下来;她端详他,忘了曾经怕过他。于连没有想到她;尽管他对命运和世人充满了不信任,他的心情在这一时刻只是一个孩子的心情;从三个小时以前他在教堂里发抖的那一瞬间起,他觉得好像一下子过了多少个年头。他注意到德·雷纳尔夫人冷冰冰的神情,他明白她是因为他胆敢吻她的手而在生气。但是身上穿着的一套衣服,跟他平常穿的是那么不同,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使得他得意忘形了,他急切地希望掩饰自己的快乐,反而一举一动都显得有点儿生硬和狂乱。德·雷纳尔夫人睁着一双惊讶的眼睛望着他。

“庄重点,先生,”德·雷纳尔先生对他说,“如果您希望我的孩子和我的仆人尊敬您。”

“先生,”于连回答,“我穿着这身新衣服感到很不自在;我是个穷苦农民,过去一直穿的是短上衣;如果您允许的话,我要去把我自己关在我的屋子里。”

“你觉得这个新收获怎么样?”德·雷纳尔先生对他的妻子说。

德·雷纳尔夫人出于一个几乎是本能的、她自己当然还并不了解的动机,没有对她丈夫说真心话。

“我对这个小农民可一点也没有您那么感到高兴,您的殷勤会使他变成一个傲慢无礼的人,不出一个月您就得把他打发走。”

“好吧!我们到时候把他打发走,这不过破费我一百来个法郎,而维里埃尔将习惯于看见德·雷纳尔先生的孩子们有一个家庭教师。如果我让于连仍旧一身工人打扮,这个目的就决不能实现。在把他打发走的时候,当然,我要留下我刚在呢绒铺子里定做的一套黑礼服。我刚在裁缝铺买的现成衣服,也就是我让他穿在身上的那套,可以留给他。”

于连在他卧房里度过的那一小时,德·雷纳尔夫人觉得只是短短的一刹那。孩子们得知新家庭教师来到,向他们的母亲提出许许多多问题。最后于连出现了。他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说他庄重,这还远远不够,应该说他就是庄重的化身。他被介绍给孩子们以后,使用一种连德·雷纳尔先生也感到惊讶的态度跟他们说话。

“我来到这儿,先生们,”他结束他的讲话,对他们说,“是为的教你们拉丁文。你们也知道背书是怎么回事。这是《圣经》,”他说着让他们看一本黑面精装的三十二开本小书。“特别是我主耶稣的故事,也就是我们称为《新约》的那一部分,我要常常让你们当课文背诵。现在你们听我来背背看。”

最大的一个孩子阿道夫接过书去。

“请您随便翻开,”于连继续说,“挑一段,把头一个字告诉我。我可以把这本圣书——我们所有人的行动准则——背下去,一直背到您要我停止的地方。”

阿道夫翻开书,念了一个字,于连接着背了这一整页,流畅得就像他说法国话。德·雷纳尔先生洋洋得意,朝他的妻子看了一眼。孩子们看到他们父母的惊讶表情,一个个眼睛都睁得老大。一个仆人来到客厅门口。于连继续说拉丁文。仆人起初一动不动地待在那儿,后来忽然不见了。很快地夫人的贴身女仆和女厨子来到门边;这时候阿道夫已经把书翻了八个地方,于连一直是那样流畅地背着。

“啊,我的天主!多漂亮的小教士,”女厨子高声说,她是个信教虔诚的善良姑娘。

德·雷纳尔先生的自尊心受到了威胁。他非但没有想到怎样来考问考问这个家庭教师,反而在搜索枯肠,想找出几句拉丁文来;最后他终于能够念出一句贺拉斯[2]的诗。于连懂的拉丁文只限于《圣经》。他皱紧眉头,回答:“我打算献身的圣职不允许我念像这样一个世俗的诗人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