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第2/4页)

邬丽亚自从回来以后,就单独住在跟一排边屋相连的那个巴掌大的小厨房里。现在她点亮灶上的油灯,眼睛望着前面,在床上坐了一会。她单独面对着自己和自己的一生,像一个人在津神上作出重大决定的时刻那样,极端坦白地正视自己的灵魂。

她在床前蹲下来,从床底下拖出一只手提箱,再从箱底的内衣下面摸出一本破旧不堪的漆皮簿面练习本。她从上次离家以来,就不曾摸过它。

第一页上字迹模糊的铅笔字,好像是全部内容的题词,它本身就说明了为什么邬丽亚要有这样一个本子以及这是在什么时候开始的:在人的一生中往往有一个决定他今后津神命运的时期,那时他的津神发展发生转变。据说,这个转变要到少年时代才会到来。这不对:对许多人说来,它在美妙的童年时代就已经到来了。

(波米亚洛夫斯基①)——

①波米亚洛夫斯基(1835-1863),俄国作家,重要作品有《神学校随笔》。

看到她在几乎还是儿童时代就记下了这样符合她目前津神状态的东西,她怀着惆怅、愉快、而又惊奇的心情随便挑选着读下去:在战役中,必须善于利用每一分钟并且具有当机立断的能力。

有什么东西能够对抗人的坚强意志呢?意志包寒着整个灵魂,包寒着种种愿望——就是说,要恨、要爱、要怜悯、要高兴、要生活,总之,意志是每一个人的津神力量,是要创造或是破坏某种东西的自由的憧憬,是能从无中创造奇迹的创造力!……(莱蒙托夫)我惭愧得恨不得钻到地里去。惭愧啊,惭愧,——不,还不止是惭愧,——嘲笑别人穿得不好是可耻的!我甚至记不起,我是什么时候养成这个习惯的。可是今天对妮娜-米的这件事——不,我甚至不能写……不管我想起什么,都要使我脸红,使我全身发烧。我甚至跟李兹卡-乌接近起来,因为我们常常一块嘲笑穿得不好的人,可是她的父母……这一点不必写,总之她这个人太坏。可是今天,我这样傲慢地,正是傲慢地把妮娜嘲笑了一顿,甚至把她的上衣从裙子里拉出来,可是妮娜说……不,我不能重复她的话。但是凭良心说,我从来没有过这么坏的思想。这件事的发生是因为我希望生活中的一切都是美丽的,可是结果却完全相反。我简直没有想到,有很多人还过着穷困的生活,特别是妮娜-米,她总是被人欺侮的……我发誓,妮诺奇卡,我以后永远不再这样,永远不再这样了!

接下去显然是第二天加上去的铅笔字:“那么你去请她宽恕,是的,是的,是的!……”

翻过两页,上面写着:

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一个人的生命是应当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耻。①(尼-奥斯特洛夫斯基)这个米-尼毕竟是可笑的!当然,我不讳言,我(有时)喜欢跟他一起玩。而且他跳舞跳得很好。但是他太喜欢强调自己的军衔和夸耀自己的勋章,而这一点正是我根本不在乎的。昨天他提起我早已料到但是又极不愿意听的话……我把他嘲笑了一顿,一点也不可怜他。至于他说他要自杀,那是撒谎,是他的卑鄙作风。他胖得要命,他应该上前线去,背着枪行军。我决不同意,决不,决不!……我们谦逊的指挥官中最勇敢的指挥官,我们勇敢的指挥官中最谦逊的指挥官——我所记得的柯托夫斯基②同志就是这样的。

愿他的英名和光荣永垂不朽!(斯大林)——①苏联作家奥斯特洛夫斯基(1904-1936)的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名句。

②柯托夫斯基(1881-1925),苏联国内战争英雄,红骑兵的优秀指挥员之一。

邬丽亚一直低头翻阅她学生时代的练习本,后来她听见边门轻轻地响了一下,什么人的小脚轻盈地跑过小院来到厨房门口。

没有敲门,门就打开了,瓦丽雅两眼发直地跑到邬丽亚跟前。她跪倒在泥地上,把脸埋在邬丽亚的膝头上。

她们半晌没有开口,邬丽亚感到瓦丽雅的胸部在起伏不停,心在怦怦地跳。

“你怎么啦,我亲爱的瓦丽雅?”邬丽亚轻声问道。

瓦丽雅仰起脸来,湿润的嘴半张着。

“邬丽亚!”她说。“他们要把我赶到德国去。”

瓦丽雅虽然深深厌恶德国人和他们在城里的所作所为,可是看见德国人却怕得要命。从他们进城的第一天起,她就一直在担心,生怕随时会有什么祸事临到她或是她母亲的头上。

要大家到职业介绍所登记的命令公布之后,瓦丽雅一直没有照这个命令去做,因此她觉得自己是一个走上对抗德国政权的道路的罪犯,终日等待他们来逮捕她。

这天早上,她去市场的时候碰到几个已经去登记过的五一村人:他们正去上工,去修建一个小矿井,五一村地区有不少这样的小矿井。

那时瓦丽雅羞于向邬丽亚承认自己的软弱,就偷偷地瞒着她去登记。

职业介绍所设在山岗上一座白色平房里,离区执委会不远。有几十个年轻人和中年人,主要是妇人和姑娘,排队站在门口。瓦丽雅老远就在队列中认出了五一村学校的同班同学维丽柯娃。瓦丽雅根据她矮小的身材、好像是贴上去的光滑的头发和两条向前翘着的又短又尖的小辫,认出是她,就走到她跟前,想排在前面一些。

在战争的岁月里,人们得花不少的时间排队——排队领面包、排队领食品、排队领食品券,甚至在被动员参加后方劳动的时候也要排队。那时候,每个人都竭力想排在前面些,如果有人利用熟人关系或是利用职位不排队,大家就会争吵不休。但是,这并不是那种队列。这是排队去德国人的职业介绍所,谁也不抢先到那里去。维丽柯娃用她那双彼此靠得很近的凶狠的眼睛对瓦丽雅默默地望了一眼,就让她站在自己前面。

队列移动得相当快,——两个两个地进去。瓦丽雅把手帕包着的公民证捏在出汗的手里,按在胸口,和维丽柯娃一同走进去。

在办理登记的房间里,正对门放了一张长桌,桌子后面坐着一个肥胖的德国上等兵和一个脸色非常娇嫩红润、下巴长得特别的俄罗斯妇女。瓦丽雅和维丽柯娃都认得她:她在克拉斯诺顿的好几个学校里——也包括五一村学校——教德语。说来也奇怪,她的姓也是聂姆庆诺娃①——①聂姆庆诺娃的字根是从“德国女人”(俄语音译“聂姆卡”)来的。

姑娘们向她问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