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第3/5页)

她们三个朋友——纤瘦的、举动像男孩子的莎霞,像茨冈姑娘那样肤色浅黑的玛雅(她的饱满的下唇自尊地撅着,她一向很积极,甚至在德国人统治下也还保持着纠正别人和教育别人的习惯),还有梳着两条有波纹的黑辫子的邬丽亚(她的辫子垂到胸前,贴在德国兵光临过他们家之后几乎是她唯一留下来的那件蓝底白点的家常衣服上),——她们三个朋友就一直奔向住在离学校不远的村中心的伊凡尼兴家。

村里已经一个德国人都没有了,在这里奔跑甚至感到很异样。姑娘们心里充满自由之感,不自觉地变得活泼起来。邬丽亚的黑眼睛开始发亮,脸上露出了快活的、在她是非常难得的顽皮的微笑,而且这个微笑好像立刻在她朋友们的脸上和周围的一切东西上面都得到了反映。

她们刚跑到学校跟前,一扇校门上贴的一幅色彩鲜明的宣传画就投入了她们的眼帘。姑娘们都不约而同地一口气跑上台阶。

宣传画上画着一个德国家庭。一个面带笑容的中年德国人,戴着帽子,围着工作围裙,穿着条子衬衫,打着蝴蝶领结,手里拿着一枝雪茄。一个浅黄头发、也是面带笑容、显得年轻的胖胖的妇人,戴着软帽,穿着粉红色衣服,身边围绕着一群不同年龄的孩子,从两腮鼓鼓的一岁光景的胖小子起,一直到金发蓝眼睛的大姑娘。他们站在一所高瓦顶的农舍的门口,屋顶上有几只大嗉囊的鸽子在嬉戏。这个男子、这个妇人以及所有的孩子,都笑眯眯地迎着一个手提白搪瓷桶向他们走来的姑娘,最小的孩子还伸出了小手。这个姑娘穿着鲜艳的无袖女衫,围着镶花边的白围裙,戴着跟女主人一样的软帽,穿着雅致的红鞋。她生得很丰满,鼻子高高地翘起,面色红润得不自然。她也笑着,露出雪白的大牙。这幅画的远景是晾麦棚、高高的瓦顶上有鸽子嬉戏的畜栏、一角蓝天、一片麦穗累累的麦田和畜栏旁边几头肥大的花母牛。

宣传画的下面用俄文写着:“我在这里找到了安身的地方,也找到了家。”右下角写着:“卡佳”。

在城里驻有德国兵的期间,邬丽亚、玛雅和莎霞相互之间特别接近起来。如果她们哪一家住着德国兵,另外一个朋友的家里却空着,她们甚至就互相借宿。但是在整个这段时间里,她们仿佛根据默契,彼此都不涉及她们生活中最重大最主要的问题——在德国人统治下怎样生活的问题,觉得谈这个问题的时机还不成熟似的。所以现在,她们也只是交换了一下眼色,默默地走下台阶,又同样默默地向伊凡尼兴家走去,彼此望也不望一眼。

两姊妹中的妹妹东妮亚,快活得容光焕发,从小屋里跑出来迎接她们。东妮亚生着大鼻子和一绺绺浓密的深栗色头发,两条长退还不像少女的退,但又已经不是小女孩的退了。

“姑娘们!你们听到消息了吗?天哪!我是多么高兴啊!”

她一开口,眼睛里就泪汪汪的。

满屋子都是姑娘们。其中最引邬丽亚注目的是新近回来的伊凡卓娃姊妹,奥丽雅和妮娜,她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看见她们了。

但是李丽亚是怎么啦!她生着浅色的头发和一双非常善良的、快乐的眼睛,一向都像个奶油面包似的,又白、又干净、又软、又圆。现在她站在邬丽亚面前,拱腰驼背,两只胳臂软弱无力地贴着干瘪的身子耷拉着。苍白的小脸上是一层不健康的晒黑的颜色,脸上只有瘦削的大鼻子显得很惹眼,还有那双眼睛看起人来还带着原来的善良的表情……不,也不是原来那样了!

邬丽亚默默地、猛地一下搂住李丽亚,把她的小脸紧压在自己胸口,久久不肯放开。可是等李丽亚抬起脸来望着邬丽亚的时候,脸上并没有露出温柔或是感动的表情。她的善良的眼睛里带着恍惚而疏远的神情,仿佛她的经历使她和童年的朋友疏远了,她们的普通的、日常的感情已经不能引起她的共鸣,不管这些感情是表现得多么真挚和多么强烈。

莎霞抢过李丽亚,拉着她就在房间里旋转起来。

“李丽卡!这真是你吗?……李丽卡,好朋友,我的宝贝!你怎么这么瘦!可是不要紧,不要紧,不要紧,我们会让你吃得胖胖的。你不知道,你来了我们是多么幸福,李丽卡,你是我们的幸福!”莎霞表达感情的方式是率直的、急遽的,她一边说一边拉着李丽亚在房间里旋转。

“你把她放下吧!”玛雅自尊地撅起她的饱满的、任性的下唇,笑着说。她也搂住李丽亚,把她吻了一阵。“讲吧,讲下去吧!”玛雅马上说。

李丽亚在椅子上坐下来,姑娘们都走过来把她团团围在中间。李丽亚就用平静的、低低的声音继续讲下去:“不错,我们跟男人在一起是不方便,但是我很高兴他们没有把我和我们一营的弟兄们拆散,这使我不单是高兴,简直感到幸福。要知道,撤退的时候我们一路上都是一块走的,不知牺牲了多少人啊……你们知道,姑娘们,看到自己人牺牲、心里总是非常难受。特别是到后来每个连队里只剩下七八个人,每个人的名字你都叫得出来,那时候,每个人都像亲人,有一个牺牲,你心里就像剜掉一块肉……我记得,去年我受了伤,他们把我送进哈尔科夫一所很好的医院,可是我心里老是挂念着:‘唉,我不在,他们在营里不知怎么样了?’我天天给他们写信,他们也都写信给我,有的单独写,也有集体写的,可是我老在想:‘几时才能见面,几时才能见面呢?’后来让我去休假,假满后有可能把我调到另一个部队里,我就去请求司令,结果他把我安插到我们的梯队里……在哈尔科夫,我总是步行,因为有一次乘电车碰到一件事使我非常伤心。我看见,我们还有人互相推搡,互相辱骂,我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他们伤心,——我的眼泪流出来了,像我这样一个军人还要流眼泪,真是不好意思,——我心里突然为这些人感到气愤和遗憾。我心里想:‘要是你们知道,我们前线每天都有人牺牲,不声不响、二话不说地牺牲了;要是你们知道,他们是怎样互相关心,而不是关心自己;要知道,这就是你们的丈夫、父亲和儿子……你们只要想到这一点,你们就不会这样态度粗暴,互相侮辱,你们就会彼此让路,说最亲切的话,如果无意中得罪了什么人,就会安慰他,抚摸他的脑袋……’”

她这样讲的时候用的是平静的、低低的声音,她的眼睛仿佛不是望着她的朋友,而是透过她们眺望着遥远的地方。她们都安静下来,身子倾向她,发亮的眼睛一直盯着她,听着她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