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第2/4页)

她突然觉得背后有一种异样的声音,仿佛有一只猫儿纵身一跳,用爪子抓住了卡车的后槽板。

她连忙转过身去一看,不禁微微颤抖了一下。

也许是一个孩子,也许是一个瘦小的青年,头上戴着便帽,双手像钩子那样攀住卡车的边缘,上半身已经上来了。他抬起一只脚,打算全身爬进车厢,一面还迅速地打量着面前的一切。

他是要偷东西吗?他到底要干什么?华丽雅的手本能地动了一下,想把他推下去;接着她又改变了主意,为了避免引起惊慌,她决定叫醒斯巧巴。

但是这个孩子或是小伙子的动作非常麻利;他已经进了车子。他已经坐到华丽雅旁边,把寒着笑意的眼睛凑近她的脸,还把一个指头放在嘴上。这小伙子显然不知道他碰到的是什么人。再过一会儿,他就该倒霉了,但是就在这一刹那,华丽雅已经把他仔细打量了一下。这是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小伙子,便帽戴在后脑上,脸很久没有洗过,但是却充满一股男孩子的高尚勇敢之气,寒笑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光。华丽雅仔细打量着他的这一刹那,决定了形势对他有利。

华丽雅没有动,也没有出声。她带着超然的冷淡的神气望着他;只要她不是单独的时候,她脸上总带着这种神气。

“这是什么车?”小伙子凑近她的脸,低声问道。

现在她可以看得更清楚了。他的头发有点鬈曲,大概很硬,有点向前翘的薄嘴唇显得很有力,又有点粗野——嘴唇里面似乎有些肿。

“怎么?给你预备的车子不中你的意吗?”华丽雅也冷冷地低声回答。

他笑了笑。

“我的车子在大修,可是我累得要命,所以……”他摆了摆手,好像是说:“我根本无所谓。”

“对不起,卧铺都客满了。”华丽雅说。

“我有六天六夜没有合眼,再熬个把钟点没有关系,”他并没有生她的气,亲切而坦率地说。

就在这个时候,他迅速地环视着他的视野所能看到的一切,打算看清楚黑暗中的人脸。

车身一路颠簸着,华丽雅和这个小伙子有时不得不抓住车沿。华丽雅的手有一次落到他的手上,她马上把手缩了回来。小伙子抬起头来,仔细望了望她。

“是谁睡在这儿?”他把脸凑近斯巧巴的两面摆动的白头。

“斯巧巴-萨方诺夫!”突然他不是用耳语,而是大声说道,“我现在知道这是什么车子了。是高尔基学校的吗?你们是从别洛沃德斯克区开出来的吧?”

“你怎么认识斯巧巴-萨方诺夫的?”

“我们是在峡谷的小溪旁边认识的。”

华丽雅还等着下文,可是小伙子却不往下说了。

“你们在峡谷的小溪旁边干什么?”她问。

“捉蛤蟆。”

“捉蛤蟆?”

“正是。”

“干什么用?”

“起初我以为他捉蛤蟆是为了钓鲇鱼,哪知道他是捉来解剖的!”小伙子大笑起来,对斯巧巴的怪诞行动抱着公然的嘲笑。

“后来呢?”她问。

“我劝他去钓鲇鱼,我们就在夜里去钓。我钓到两条,一条小的,斤把重,另外一条还不错;斯巧巴什么也没有钓着。”

“后来呢?”

“我劝他一清早跟我去洗澡,他听了我的话,可是从水里爬出来的时候浑身发青,他说:‘可把我冻坏了,就像一只去了毛的公鸡,耳朵里都灌满了冷水!’”小伙子的鼻子里嗤了一声,“我就教他怎样立刻使身体暖和,怎样把耳朵里的水倒出来。”

“这是怎么个弄法?”

“你只要按住一只耳朵一只脚跳,嘴里喊着:‘卡杰林娜好宝贝,把我耳朵里的水弄出来!’然后按住另外一只耳朵,再这么叫。”

“现在我明白你们是怎么交起朋友来的了。”华丽雅微微动了一下眉毛,说道。

但是他不懂得她的话里带刺。他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朝前面的黑暗中望了一下。

“你们迟了一步。”他说。

“为什么?”

“我想,不是今天夜里,就是明天早上,德国人就要开进克拉斯诺顿。”

“德国人来了又怎么样呢?”华丽雅问。

不知她是要试探试探这个小伙子呢,还是要表示她不怕德国人——她自己也不知道她这样说有什么用意。他抬起坦率大胆的浅色眼睛望了望她,又垂下眼皮,什么也没有说。

华丽雅心里突然感到对他有一种敌意。说也奇怪,他好像也感到了,就和解地说:“那就没有地方好逃了!”

“可是为什么要逃呢?”她故意要气气他。

但是他坚决不愿意跟她把关系弄僵,所以又和解地说:“那倒是真的。”

其实他只要爽爽快快地说出自己的姓名来满足她的好奇,他们的关系也许马上就可以搞好。但是,他也许是没有想到这一点,也许是不愿意说出自己的姓名。

华丽雅自尊地沉默着,他却开始打起盹来,但是只要车子一跳,或是华丽雅有意无意地一动,他总抬起头来。

克拉斯诺顿近郊的建筑物在黑暗中出现了。还没到公园,在第一过道口附近,卡车就放慢速度。过道口没有人守护,拦路竿都竖立着,路灯也没有开。车子在桥板上开过,隆隆地响起来,铁轨发出铿锵的声音。

小伙子突然津神抖擞,他在腰里,在那件随随便便套在钮扣脱落的脏军便服上的短外衣底下摸了摸什么东西,一边说道:“我可以从这里走回去……谢谢你们的好意。”

他欠起身来,华丽雅觉得他的短外衣的口袋和裤袋都是鼓鼓的,里面好像放着什么沉重的东西。

“我不愿意叫醒斯巧巴,”他又把寒笑的大胆的眼睛凑近华丽雅,说,“等他醒了,请告诉他,就说谢尔盖-邱列宁请他去玩。”

“我不是邮局,也不是传呼电话。”华丽雅说。

谢尔盖-邱列宁的脸上露出了真正痛心的表情。他痛心得找不出话来回答。他的嘴唇似乎肿得更厉害了。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跳下车,在黑暗中消失了。

华丽雅因为自己这样刺痛了他,突然感到难受起来。最遗憾的是,她对他这样说了之后,她的确已经不能再把这一切告诉斯巧巴,并且无法纠正自己对待这个来也突然、去也突然的勇敢青年的不通情理的态度了。因此,他的模样和那双大胆的、寒笑的、在她出口伤人之后变得悲哀的眼睛,还有那两片仿佛肿起来的薄嘴唇,就牢牢地铭刻在她心上。

全城都沉浸在黑暗中。任何地方——无论在窗上,在矿井的放行亭里,在过道口——都看不见一线灯光。空气凉爽起来,可以明显地闻到从还在冒烟的矿井里飘出来的微燃的煤块的气味。街上看不到一个人影,特别感到异样的是:听不到来自矿区和铁路支线上的惯常的劳动的噪音。只有狗在吠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