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四十六章(第4/5页)

村子中间有座搭在沟谷上的桥,春天的山水发出欢腾的、孩子般的笑声还在向顿河奔流;娜塔莉亚在桥边停下来。她弯下腰,装作要系系鞋带,实际上却是为了不让葛利高里看见她的脸,问:“为什么你一声也不吭呀?”

“有什么可跟你说的呢?”

“可说的多得很……最好说说在卡尔金斯克怎么饮酒行乐,怎么跟女……瞎搞的事儿……”

“你已经知道了?”葛利高里掏出烟荷包,卷起烟来。搀杂的叶子烟散发出香甜的草味。葛利高里吸了一口,又问:“那么说,你已经知道了?听谁说的!”

“我既然说,那就是知道啦。全村的人都知道啦,还用听谁说呀。”

“好啦,你既然知道啦,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葛利高里大踏步向前走去。他的稀疏的脚步声和娜塔莉亚紧跟在他后头急促、细碎的脚步踏在小桥的木板上,发出的清脆响声,在春天透明的寂静中回荡。过桥以后,娜塔莉亚沉默了,擦着不断淌下来的眼泪,后来她忍气吞声,结结巴巴地问:“你又要旧病复发啦?”

“不要再说啦,娜塔莉亚!”

“该死的公狗,馋嘴的公狗!为什么你又折磨我呀?”

“你少听点儿谣言就好啦。”

“你自个儿都承认啦!”

“看来,别人对你说的,是太言过其实啦。好了,真对不起……娜塔什卡,是生活本身的罪过……我一天到晚在死亡线上晃,哼,有时简直是跨过一条腿啦……”

“你的孩子已经这么大啦!你看着他们,不觉得良心有愧!”

“哈!良心!”葛利高里哈哈大笑起来,露出像飞沫一样雪白的牙齿。“我想都想不到它了。当整个生活都变成一塌胡涂的时候,还说什么良心哟……人们在互相残杀……却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干……而且怎么对你说呢7 你是不会懂得的!你现在只有颗妇道人家的妒忌心,至干什么东西在刺我的心,什么东西在吸我的血,你是不会去想的。我现在大喝起伏特加来啦、前两天,我发了一次病。那一会儿我的心都停止跳动啦,浑身全凉……”葛利高里脸色阴沉,艰难地从肚子里把话挤出来:“我非常痛苦,因此我就在胡闹,为了能不想这些事情,喝伏特加,或者跟女人鬼混……你等等!叫我说完:我这心里总有什么东西在吸吮我。刺我……生活走上了邪路,我在这方面也许是有罪的……最好现在能跟红军讲和,然后,掉转枪口——去进攻士官生。可是怎么进行呢7 谁能使我们跟苏维埃政权搭上话呢?我们双方的血债怎么算呢?有一半哥萨克跑到顿涅茨对岸去啦,就是留在这边儿的人,也都发疯啦……刚才你们家的格里沙卡爷爷给我念了一段《圣经》,说什么我们干得不对,不应该暴动。还骂了你爸爸一顿。”

“爷爷的脑子已经胡涂啦!现在轮到你啦。”

“唉,你也只能说些这样的话。你的脑子也不会想别的事……”

“哎呀,你别给我念牙痛咒啦!你为非作歹,花天酒地够啦,现在一股脑儿全都推到战争身上去。你们全是一路货色!我为你这个鬼东西受的罪还少吗?我真后悔,那回自杀没能死掉……”

“我再也没有什么话要跟你说啦。如果你难过,你就大哭一场,——眼泪总会减轻你们妇道人家的苦恼。我现在可不是能安慰你的人啦。我身上沾的别人的血太多啦,所以我一点儿也没有怜惜别人的心了,就连孩于们——我也几乎都不怜惜了,对我自个儿连想都不去想战争把我的一切都吸于啦。我自己都怕起自己来了……如果往我的心里看看,那儿是一片漆黑,好像一口枯井……”

当大雨点从追来的一片灰云里斜洒下来的时候,他们差不多已经走到家门口了。雨点把大道上散发着太阳气味的轻尘压了下去,滴滴答答地打在屋顶上,送来使人打冷战的清新凉气葛利高里解开军大衣,用衣襟遮着抽抽搭搭哭泣的娜塔莉亚,搂着她。他们就这样用一件军大衣遮着.紧靠在一起,冒着春天的急雨,走进了院子傍晚,葛利高里在院子里收拾耕地用具,检查播种机的漏斗。“生铁头”谢苗,十五岁的儿子,学的是铁匠手艺,从暴动开始,成了鞑靼村惟一的铁匠,他勉勉强强地给麦列霍夫家的破旧耕犁安上了犁烨。春耕的工具都准备好了。牛在过冬的牛棚里养得体壮膘肥,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给它们准备了足够的草料。

第二天早晨,葛利高里准备到草原上去。伊莉妮奇娜和杜妮亚什卡头天夜里就生上炉子,为了在黎明以前给去耕地的人准备好饭食。葛利高里想干上五天,给自己家和岳母家播下种,再翻耕两俄亩种瓜和向日葵的地,然后把父亲从连队里叫回来,让他接着把春耕的活儿子完。

紫色的炊烟从家屋的烟囱里缭绕升起,已经可以做母亲的大姑娘杜妮亚什卡正在院子里奔忙,捡烧火用的于树枝。葛利高里看着她那丰满的身腰、隆起的胸部,感伤而又遗憾地想:‘“出落成这样的大姑娘啦!日于像快马一样飞驰过去。才多久呀,杜妮亚什卡还是一个拖着鼻涕的小姑娘;一跑起来,两条小辫子就在背上摆来晃去,像老鼠尾巴似的,可是现在你再看她,今天出嫁都可以。而我已经有了白头发啦,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格里沙卡爷爷说得很对:’生命就像夏天的闪电,一闪就没有啦。‘人的生命是这样短暂,现在却要把这么短暂的生命也剥夺……叫你的鬼把戏都见鬼去吧!要杀、要砍,你就快来吧。”

达丽亚走到他跟前来、彼得罗死后,她很快就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起初她非常悲伤,满面憔悴,似乎都显老了。但是等到一刮春风,太阳刚有点儿暖和劲儿的时候,达丽亚的悲伤也随着积雪一同融化消逝了。她那显得有点儿长的脸颊。上露出了淡淡的红晕,一度暗淡无光的眼睛又亮了,走路的姿势,又像从前那样,轻盈、袅娜……往日的习惯又都恢复了:弯弯的细眉毛又描得黛黑,脸盘丰满透亮;她又爱开玩笑了,又用些放荡的话语来逗弄娜塔莉亚,使她满面排红;她的嘴唇上越来越经常地挂着一种不知在期待着什么的。难以捉摸的笑意……欢欢喜喜地活下去的意志占了上风。

她走到葛利高里跟前,含笑站住、美丽的脸上散发出醉人的黄瓜油气味。

“葛利申卡,也许我能帮你干点儿什么吧?”

“什么忙也不用你帮。”

“啊呀,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您怎么对我,对你的寡嫂变得这样严厉呀!连笑也不笑,甚至连肩膀都不动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