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十三章(第2/2页)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哼哼着,喘着粗气,捻了捻灯芯。大家一时都沉默了。杜妮亚什卡正在织一只袜筒,从织针上抬起头来,小声说:“咱们可以把牲口带走嘛……别为了牲日就留下来呀。”

这番话又把老头子惹火了。他就像一匹拴着的儿马,乱跺起脚来,被躺在炉子旁边的小羊羔绊了一跤,差点儿摔倒。他站到杜妮亚什卡面前,大声喊叫;“赶着牲口走,说得那么容易!老母牛要生犊啦,这怎么办?你能把它赶到哪儿去?你这个胡涂丫头,没家没业的玩意儿!下流东西!贱货!为他们奔哪、攒哪,可是到头来,你听他们说什么呀!……还有羊呢?小羊羔放到哪儿去呀?……唉,唉,你这个混账女儿!住嘴吧!”

葛利高里斜眼看了看彼得罗,哥哥还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老样子:亲切的褐色眼睛里闪着顽皮、嘲弄、同时又很老实、恭顺的微笑和麦色胡于的熟悉的颤抖。彼得罗闪电似地挤了挤眼,就全身摇晃着哈哈大笑起来。葛利高里高兴地感到,自己心里也产生这种近几年来很少有的要大笑一番的兴头,于是就毫不隐瞒,闷声哈哈大笑起来。

“喏,好啦!……上帝保佑……说得够多啦!”老头子生气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对着结满毛茸茸的白霜的窗户坐了下来。

直到半夜,才作出了意见一致的决定:哥萨克都跟着撤退,婆娘们全留在家里看守房子和家业。

伊莉妮奇娜在天亮以前就生好了炉子,天亮的时候,已经烤好了面包并且烤出了两日袋面包干。老头子就着灯光吃过早饭,天一亮就去收拾牲日,准备坐着走的爬犁。他把手伸进装满麦子的粮囤里,圆滚滚的麦粒从他的手指缝里漏了下去。他在谷仓里站了很久。然后,像告别死人似的,摘下帽子,轻轻地关L 身后黄色的板门……他又在板棚檐下忙活起来,正换着爬犁上的坐筐,这时候赶着牛去饮水的阿尼库什卡走到胡同里来了。他们道了早安。

“准备好撤退了吗,阿尼凯?”

“我有什么好准备的,我是光着身子系腰带。我的一切都包在我的皮里,捡到别人的就穿在身上!”

“听到什么消息了吗?”

“消息可多啦,普罗珂菲奇!”

“怎么样啊?”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把斧于砍到爬犁的扶手上,惊奇地问。

“红军马上就到。他们已经逼近维申斯克。有个从大雷村来的人看见啦,他说,事情好像很不妙,他们到处杀人……他们的队伍里有很多犹太人和中国人,叫他们都见鬼去吧!我们从前把这些恶鬼打得太轻啦!”

“他们杀人?”

“哼,难道他们能光闻闻味儿就算啦?可这都是些该死的奇加呀!”阿尼库什卡大骂不止,从篱笆前面走过去,他一面走,一面又说,“顿河对岸的婆娘们烧了烧酒来灌他们,省得他们糟踏妇女,这一来,强盗们喝痛快了,就去抢别的村干,到那里去翻箱倒柜。”

老头子把坐筐换好,又把所有的板棚都看了一遍,打量着他亲手栽的每根柱桩和篱笆。后来,他拿起网袋,一瘸一拐地走到场院,去装路上喂牲口的于草。他从架于上拿下一把铁钩子,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这次离家也许就再也回不来了,所以总拣着坏的,搀杂着艾蒿的干草往下拿(他向来是把好草留着春耕时候用),但是忽然改变了主意,心里埋怨着自己,走到另一个草垛前。他好像并没有想到,再过几个钟头他就要离别家园和村庄,到南方的什么地方去逃难了,也许根本就回不来了。他钩下了干草,又习惯地伸手去拿耙子,想把地上掉的于草耙到一起儿,但是伸出去的手突然像被烫了一下似的缩了回来,于是一面擦着风帽下汗淋淋的额角,一面自言自语地说:“这会儿我还这么爱惜它干什么呀?反正是都要撒到他们的马蹄下,全都糟踏了,或者是一把火烧掉。”

他把耙子在膝盖上一折两段,咬得牙齿咯咯直响,显得更加衰老地驼着背,扛着钩于草的铁钩,老态龙钟地移动着两腿。

他没有进屋子,把门推开,说:“准备走吧!我立刻就去套马。不要晚啦。”

他已经把拉套套在马身上,把装燕麦的袋子放在爬犁的后尾上,心里觉得奇怪,为什么两个儿子这么久了还不出来被马呢,于是又朝屋子走去。

屋于里简直是翻了无:彼得罗正在恶狠狠地把已经收拾好的撤退时要带走的包袱打开,把军裤、上衣、女人节日穿的漂亮衣服都扔在地上。

“这是干什么?”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大吃一惊,甚至连风帽都搞了下来,问:“你看哪!”彼得罗用大拇指从肩膀上指着背后的娘儿们说,“又哭又号。咱们哪儿都不去啦!要走——就大家都走,要不——就谁也不走!也许红党会强奸她们,咱们能只顾自己去逃命吗?如果他们要杀的话——咱们就死在她们眼前吧!”

“爸爸,脱下衣服吧!”葛利高里含笑脱下了军大衣,摘下马刀,正在哭着的娜塔莉亚从后面抓住他的手亲了亲,满脸鲜红的杜妮亚什卡兴高采烈地拍起手巴掌。

老头子戴上风帽,但是立刻又摘了下来,走到正对着门的墙边,画了一个大十字。又跪下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来,看了看全家的人。

“好吧,既然这样,咱们就都不走啦!圣母保佑!我就去把爬犁卸了。”

阿尼库什卡跑来。只见麦列霍夫家的人个个都笑容满面,使他大吃一惊。

“你们这是怎么啦?”

“我们家的哥萨克都不走啦!”达丽亚替大家回答说。

“这太好啦!你们改变主意啦!”

“改变主意啦!”葛利高里勉为其难地呲着满日青中透白的牙齿,挤了挤眼说:“用不着去找死,它会送上门来的。”

“要是军官们都不走,那我们就更用不着逃啦!”于是阿尼库什卡像马似的,跳下台阶,从窗前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