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十章

叶甫盖尼·利斯特尼茨基大尉休假回来以后,被派往顿河哥萨克第十四团。他没有回到自己原来服役的那个团去报到,早在二月政变前,他就被迫不光彩地从这个团溜走。休假回来,他径直到了师部。参谋长是一位年轻的将军,出身于顿河贵族哥萨克名门望族,他轻而易举地为利斯特尼茨基调动了工作。

“我知道,大尉,”当他跟利斯特尼茨基单独在自己房间里谈话时说道。“您在原部队继续工作将是很困难的,因为哥萨克们都反对您,他们对您的名字非常反感。所以,如果您能到第十四团去,那当然,是最明智了。这个团里的军官都是特别忠诚的优秀人物,而且那里的哥萨克比较可靠,政治上也比较保守——大多数是南方梅德维季河口地区各镇的人。在这个团里,您定会感到愉快一些。令尊大人好像就是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利斯特尼茨基吧?”将军沉默了片刻问道,等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以后,又继续说道:“我可以向您保证,我们是很重视像您这样的军官的。在我们这个时代,就连军官也多数是两面派。再也没有比改变信仰更容易的事了,要不就同时向两个上帝祈祷……”参谋长痛苦地结束了谈话。

利斯特尼茨基高兴地接受了这一调动。当天就起程去德文斯克,第十四团就驻扎在那里。过了一昼夜,他已经向团长贝卡多罗夫上校报到了,而且满意地认识到师参谋长的话说得很正确:大多数军官都是保皇党徒;哥萨克中,也掺进了三分之一霍皮奥尔河日镇。库梅尔仁斯克镇、戈拉祖诺夫斯克镇和其他一些镇的旧教徒,他们绝对不要革命,但是效忠临时政府也很勉强,他们根本不理解周围正在发生的热火朝天的事变,而且也不想理解;选进团和连士兵委员会去的哥萨克都是些善于阿谀奉承和老实听话的人……利斯特尼茨基在新环境里欣喜地喘了口气。

在军官中有两位是他过去在阿塔曼斯基团的同事,他们两个独行其是;而其余的人则非常团结,思想出奇地一致,公开谈论复辟的事。

这个团抱成一团,在德文斯克驻扎了将近两个月,进行整体。在这以前,许多连队都被派出去加强步兵师,分散在从里加到德文斯克这条战线上活动,但是在四月里,有一只有心人的手把所有这些连队都集合到一起来了,于是这个团就处于一种准备好了的临战的状态中。哥萨克们在军官的严厉监督下进行训练,精心饲养马匹,过着很有规律的、蜗牛式的生活,完全不受外界的影响。

对于团队的真正使命他们中间曾有过很多模糊的猜测,但是军官们却毫不隐讳地说,这个团在不久的将来,就要在某一位信得过的人的指挥下,再把历史的车轮扭转回来。

附近的战线却是一片混乱。军队已经像害了致命的寒热病似的朝不保夕,弹药和粮食都极端匾乏;军队里有无数只手都伸向“和平”这两个幽灵似的字;军队对共和国临时执政克伦斯基的态度各异;而且在他的歇斯底里的驱使下,在六月的迸攻中遭受了严重的损失;酝酿成熟的愤怒在各部队迅速高涨、沸腾起来,就像池中从地层深处喷涌出来的泉水……可是在德文斯克,哥萨克们却平安无事地过着安逸的生活:马肚子里面装满了燕麦和豆饼,哥萨克们已经忘记在前线受的折磨;军官们都按时去参加军官会议伙食也满不错,人们在热烈地争论着俄罗斯未来的命运……这样舒适的生活过到七月初。七月三日,传来了一道命令:“火速进发。”运载团队的军用列车向彼得格勒驶去。七月七日哥萨克的马蹄已经在首都的木块铺成的街道上哒哒响了。

团队分散住在涅瓦大街上。利斯特尼茨基指挥的那个连分配到一座腾空的铺面房子。这里正怀着焦急和喜悦的心情等待着哥萨克的到来,——首都各级政府对这支部队的那种体贴人微的关怀,可以雄辩地证明这一点,他们早就很关心地把拨给哥萨克住的房屋准备好了。用石灰重新粉刷过的墙壁洁白喜人,擦得于干净净的地板油光锃亮,新搭的松木床铺散发着松香的气味;光亮、整洁的半地下室,可以说是很舒服的。利斯特尼茨基戴着夹鼻眼镜皱着眉头,仔细视察了营房,在墙壁粉刷得白光耀眼的房子里踱了一会儿,认为这住处已经够舒服了,再不应该有什么奢望了。他对视察的结果感到满意,便在衣冠楚楚、身材矮小、市政府派来接待哥萨克的代表陪同下,朝通到院子里去的门口走去。但是在这里却遇上了一件不愉快的事:他手扶门框,发现墙上有幅用什么尖利的东西划的漫画——一个张口露齿的狗头和一把扫帚。看得出,准是个在这里装修房子的工人干的,他知道这房子是准备给什么人住的……“这是什么?”利斯特尼茨基抖了一下眉毛,向陪同的代表质问道。

代表用机灵的老鼠眼睛把画看了一遍,就惊慌地呼哧呼哧喘了起来,脸立刻变得通红,连浆得挺硬的白衬衫领子仿佛都被染得排红……“请原谅,军官阁下,……显系歹徒存心……”

“我希望阁下事前并不知道这里画有禁卫军的标志,是吧?”

“您这是说到哪里去啦?!您说到哪里去啦?!长官息怒!……这全是布尔什维克玩的花招……哪个斗胆包天的混蛋干的……我马上吩咐人来重新粉刷墙壁。鬼晓得这是怎么搞的!……请原谅……简直是太荒唐啦……清阁下相信,鄙人为这个恶棍的卑鄙行为感到非常痛心……”

利斯特尼茨基从心里可怜起这位窘得不知所措的公民来了。他把难以捉摸的、冰冷的目光变得温柔了些,矜持地说道:“不过这位画家也有点儿失算了:要知道,哥萨克是不了解俄国历史的。但是,也不应从此得出结论,以为我们会赞赏以这种态度来对待我们……”

代表用修剪得很好的、坚硬的手指甲去抠刮石灰墙上的画,他踏着脚尖,趴在墙上,石灰粉面纷纷落到他身上,把上好的英国大衣全弄脏了;利斯特尼茨基擦着眼镜,微笑了,但是这时他心里却另有一番令人心寒的哀愁。

“竟是这样来迎接我们,这才是糖衣里装的真正货色!……但是难道全俄罗斯都把我们看成伊凡雷帝的禁卫军了吗?”他穿过院于,朝马厩走去的时候,这样想着,心不在焉、待理不理地听着紧跟在他后面的代表的话。

太阳光直射到深邃、宽广的天井里。住户们从多层楼房的窗户里伸出头来,探着身于向下着塞满了院子的哥萨克,——连队正在把马匹安置到马厩里去。已经完事的哥萨克三五成群,在墙边站着或者蹲着乘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