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二十章(第2/2页)

他们走进屋子。堂屋的地板上,叶戈尔·扎尔科夫正躺在从床上卸下来的弹簧褥子上打呼嗜。屋子里乱七八糟的样子在无言地诉说,主人是怎样匆忙弃家而去的。碎瓷器片、撕碎的纸片和书籍、沾了蜂蜜的呢料、儿童玩具、旧皮鞋和洒得满地的面粉--所有这一切都杂乱无章地散落在地板上,在沉痛地哭诉着浩劫。

叶梅利扬·格罗舍夫和普罗霍尔·济科夫打扫出一块地方,也到这儿来吃饭。济科夫一看见葛利高里,就把两只亲热的、显得有点肉麻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叫道:"葛利什卡,你这是从哪儿钻出来的呀?""从阴曹地府!""你快去给他弄点菜汤来呀。干吗光瞪眼呀?""锅圈J ["喊叫道。

"立刻就去。厨车就在这儿的胡同里。"普罗霍尔嘴里嚼着面包,往院子里跑去。

葛利高里疲倦地在普罗霍尔坐的地方坐下来。

"我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吃的饭啦,"他抱歉地笑了笑,说道。

第三军的部队正开过这座城市。狭窄的街道上挤满了步兵、辎重车和骑兵部队,十字路口挤得水泄不通,军队运动的轰鸣声透过紧闭着的屋门传到屋子里来。普罗霍尔很快就端着一锅菜汤和一口袋养麦粥回来了。

"养麦饭倒在哪里?"

"来,倒到这只带把儿的锅里吧,"格里舍夫不知道它的用场,从窗下把一只夜壶推过去。

"你这锅,怎么这么臭呀,"普罗霍尔皱起眉头说。

"没有关系,你先把口袋倒出来,完了我们大家再分。"普罗霍尔打开口袋,香喷喷的稠粥冒着热气,从口袋的琥珀色边缘上,渗出了油汤。他们一面说话,一面吃。普罗霍尔把油点子溅到褪色的裤绦上,讲道:"咱们邻院,住的是山民骑兵营的一个炮兵连,在喂养他们那些壮实的小马呢。他们的下士看见报上登着,说德国人的那些所谓的同盟国,已经被打得落花流水。""你没有赶上,麦列霍夫,今天早上有人来慰劳我们啦,""锅圈儿"翁动着塞满饭的嘴,咕噜说。

"谁来慰劳啦?"

"师长,丰·季维德中将检阅了我们,因为我们杀退了匈牙利的膘骑兵,救出了我们的炮兵,所以来慰劳感谢我们。要知道,他们差一点儿就把大炮都抢去啦。他说:英勇的哥萨克们,沙皇和祖国是不会忘记你们的功勋的。""这太好啦!"街上清脆地响了一枪,又一枪,机关枪砰砰地扫射起来。

"快--出--来!"门口有人叫喊。

哥萨克们扔掉饭勺,跑到院子里。一架飞机飞得很低,在他们头顶上盘旋。飞机的猛烈的轰鸣声,令人生畏。

"在篱笆边卧倒,马上就要扔炸弹啦,要知道,隔壁就是炮兵连!""锅圈儿"喊道。

"快把叶戈尔卡叫醒!要把他炸死在弹簧褥子上了!""把步枪给我!""锅圈儿"仔细地瞄准,就在台阶上射击起来。

步兵不知道为什么都弯着腰,在街上乱跑起来。隔壁的院子里传来马嘶声和急促的口令声。葛利高里放完一梭于子弹,隔着板栅看到:几个炮兵正急急忙忙地把一门炮往板棚底下推。天空蓝得刺眼,葛利高里眯缝起眼睛,看了看轧轧响着向下俯冲的铁鸟;这时候,忽然有一个什么东西从飞机上迅速落下来,在太阳光中耀眼地闪烁着。一声震撼天地的巨响震得小房于和趴在台阶旁的哥萨克们直颤动;邻院的一匹马发出了临死的嘶鸣。从板栅那面飘来一股呛鼻子的燃烧后的硫磺气味。

"躲起来,""锅圈儿"从台阶上往下跑着喊道。

葛利高里也踉在他后头跳下台阶,趴到板栅边。飞机翅膀上的什么铝制零件闪着亮光;它从容不迫地翘着尾巴,转了一个弯。密集的于弹从街上射出去,齐射声在轰响,阵阵混乱的枪声响个不停。葛利高里刚把一梭子子弹压进枪膛,一声更加猛烈的爆炸声把他从板栅边扔出有一沙绳远。一大块泥土落在他的脑袋上,迷了他的眼睛,沉重地压住他……"锅圈儿"扶着他站起来。左眼睛钻心的疼痛弄得葛利高里什么也看不见;他艰难地睁开右眼,看见:半边房于已被炸毁,一大堆红砖乱七八糟地埋在废墟里,上面冒着粉红色的烟尘。叶戈尔·扎尔科夫两手撑着身子从震歪的台阶下面爬出来。他满脸带着可怕的呐喊表情,血红的眼泪从深陷的眼睛里,顺着脸颊流下来。他把脑袋缩进肩膀里,爬着,紫黑的、死人似的嘴唇好像并未张开似地在叫喊:"啊--呀--呀--呀--呀!啊--呀--呀--呀--呀!啊--呀--呀--呀--呀!……"他身后的一片薄肉皮上,烧焦的破裤子上横拖着一条炸断的腿,另一条腿已经不见了。他慢慢地倒动着手向前爬,嘴里像小孩似地尖利刺耳地哭着。他突然停止哭叫,侧着身于躺了下去,脸紧贴在冷漠、潮湿、撒满马粪和碎砖的地上。谁也没有到他跟前去。

"把他送走吧!"葛利高里仍然用手巴掌捂着左眼喊道。

有几个步兵跑进了院于,一辆电话兵的双轮车在大门边停下来。

"走啊,为什么停下不走啦?"一个骑着马从他们旁边驰过的军官冲他们喊道。"你们这伙野兽,下流东西!……"不知道从哪里来一个穿黑长礼服的老头子和两个女人。人群围住了扎尔科夫。葛利高里钻进人群,看见扎尔科夫剧烈地哆嗦着,还在呼哧地喘气。死人一样蜡黄的额上渗出大粒的汗珠。

"把他送走呀!你们怎么啦……你们是人还是鬼?!""你汪汪什么?"一个高个于的步兵还嘴说。"送走,往哪儿送呀?你看不见哪,他就要死啦。""两条腿全炸掉啦。""血流得太多啦!……""救护兵在哪儿?""这儿有什么救护兵呀!……""可是他还活着哪。""锅圈儿"从后面拍了拍葛利高里的肩膀,葛利高里回头看了看。

"别动他啦,""锅圈儿"小声说道,"你到这边来看看。"他的手指头紧拉着葛利高里军便服的袖子,推开身旁的人,走到另一面去。葛利高里看了一眼,就弯着腰朝大门走去。扎尔科夫的肚子下面露出来的肠子直冒热气。这一堆盘绕着的肠子的一头沾满了沙土和粪便,还在蠕动,而且堆得越来越多。垂死的人一只手斜放着,好像是在搂什么东西……"把他的脸盖起来,"有人提议说。

扎尔科夫忽然用两只手支撑着,脑袋使劲向后一仰,后脑勺在紧缩的肩胛骨中间摇晃着,沙哑地、惨绝人寰地喊道:"弟兄们,你们让我赶快死掉吧!弟兄们!……弟兄们……你们还看什么呀?……啊呀--呀--呀--呀!……弟兄们……让我赶快死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