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四(第4/6页)

索尼雅一点儿也不觉得可笑。

“您最好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不要举例子,”她更胆怯地、几乎含糊地请求说。

他向她转过身去,悲怆地望着她,抓住了她的手。

“索尼雅,你又说得对。要知道,这些都是胡说,简直是空谈!你要明白:你不是知道,家母差不多一无所有。妹妹侥幸受了些教育,命运安排她当家庭教师。我是她们唯一的希望。我念过大学,可我无力维持自己念完大学,只好暂时辍学。即便能够拖下去,十年或十二年后(如果情况好转了),我也只能希望当个教员或官吏,领一千卢布的年俸……(他说得好像在背书。)到那时母亲会因操劳和悲痛而变得枯瘦憔悴的,而我还是不能使她安定,而妹妹呢……嗯,妹妹的遭遇可能更惨!……谁能一辈子对一切事情视若无睹,漠然置之,忘记母亲,譬如,甘心情愿地眼看妹妹受人侮辱?为了什么呢?是不是为了埋葬了她们以后,再去养活别人——妻子和孩子,而以后又没有留给他们一文钱一片面包?嗯……嗯,所以我决心要拿到老太婆的钱,作为我头几年的生活费,不让母亲受苦,维持自己念完大学和充作大学毕业后实行第一步计划的费用——大干一番,以便开辟新的前程,走上新的独立的道路……嗯……嗯,就是这么回事……当然啰,我杀了老太婆——这我做得不对……哎,够了!”

他没有力气地勉强把话说完,便低下头去。

“哎呀,这不对,这不对,”索尼雅苦恼地扬声说。“哪能干这种事……不,事情决不是这样,决不是这样!”

“你认为不是这样吗!……可我说的是心里话,是实话!”

“这算是什么样的实话呀!天哪!”

“我不过杀了一只虱子。索尼雅,杀了一只不中用的、讨厌的、有害的虱子。”

“人可不是虱子!”

“我也知道人不是虱子,”他回答道,用奇怪的目光望着她。“索尼雅,可我在胡言乱语,”他补了一句。“我早已胡言乱语了……事情不是这样,这你说得对;完完全全是由于另一些原因!……我已经好久没跟人谈话了,索尼雅……现在我头痛得很厉害。”

他的眼睛里冒着火,像在发热。他几乎说起胡话来了;焦躁不安的微笑在他的嘴边徜徉。从兴奋的状态中,透露出极度的疲乏。索尼雅心里明白,他是多么痛苦呵。她也头晕起来。他说得这么奇怪:有些话好像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可是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唉,天哪!”她在悲观绝望中绞着手。

“不,索尼雅,这不是那么回事!”他又开腔了,忽然抬起头来,仿佛思路突如其来的转变使他猛吃一惊,并且重又使他振奋起来。“这不是那么回事!你最好……认为,(对!这样当真更好些!)认为我自尊心很强,爱妒忌,毒辣,卑鄙,报复心重;嗯……也许还有点儿精神错乱。(让我一下子都说出来吧!我知道,他们以前说过我发了疯!)我刚才对你说过,我无力维持自己念完大学。你可知道,或许我也能够维持?母亲寄些钱来去缴学费,我自己挣些钱来买靴子、衣服和缴付伙食费;完全可能的!教书工作是可以找到的;人家每小时愿意出半个卢布。拉祖米兴不是在工作嘛!可是我脾气大,不愿干。正是脾气大(这个词儿很恰当!)。那时我像只蜘蛛躲在角落里。你不是上我的斗室里去过,看见过……索尼雅,你可知道低矮的天花板和窄小的屋子会束缚人的心灵和智慧!啊,我多么讨厌这间斗室!可我还是不肯离开它。我有意不离开它!我几天不离开屋子一步,也不想工作,连饭也不想吃,老是躺着。娜斯塔西雅端来了——我就吃一点,她不端来——就一天不吃东西;我心里恼恨得故意不向她要!夜里不点火,躺在黑暗里,我不肯去挣钱来买支蜡烛。应该读些书,可我把书都卖了;现在我的桌子上、笔记本上和练习簿上都封满了灰尘,有一个指头厚呢。我最喜欢躺着想心事。我老是胡思乱想……我老是做梦,做各种各样的怪梦,什么样的梦,不必说了!可我那时才开始感觉到……不,这不是那么回事!我又说得不对头了。你要知道,那时我老是自问:我为什么这么蠢,如果别人都很蠢,而我既然确实知道他们都很蠢,那我为什么不聪明些呢?索尼雅,后来我知道了,如果等到所有的人都变得聪明,那要等太久……后来我又知道永远不会有这样的事,人是不会改变的,也没有人能够改变他们,不值得耗费精力!是的,就是这样!索尼雅,这是他们的规律……规律!就是这样!……现在我知道,谁智力强精神旺,谁就是他们的统治者。谁胆大妄为,谁就被认为是对的。谁对许多事情抱蔑视态度,谁就是立法者。谁比所有的人更胆大妄为,谁就比所有的人更正确!自古以来就是如此,将来也永远会如此!只有瞎子才看不清!”

拉斯柯尔尼科夫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虽然看着索尼雅,但是已经不管她懂不懂了。热病完全攫住了他。他是在悲观的兴奋中。(真的,他不跟人谈话实在太久了!)索尼雅明白了,这个可怕的信念就是他的信仰和法则。

“我这才领悟了,索尼雅,”他非常兴奋地接着说下去。“权力只给予敢于俯身去拾取的人。这只需要一个条件,仅仅一个条件:只要胆大妄为!于是我想出了一个念头,一辈子还是头一遭,在我之前,从来没有一个人想出过这个念头!谁也没有想出过!我忽然看得像白昼一样清楚:过去从来没有一个人敢于,而现在也没有一个人敢于鄙视这一切荒谬的东西,敢于把这一切东西扔掉,让它们见鬼去吧!我……想显示这种魄力,所以我杀了……我只是想显示这种魄力,索尼雅,这就是全部原因!”

“啊,别说啦,别说啦!”索尼雅双手一拍,叫喊起来。“您离开了上帝,上帝惩罚了您,把您交给了魔鬼!……”

“顺便说说,索尼雅,我在黑暗里躺着的时候,总是觉得有魔鬼诱惑我,啊?”

“您别说啦!不敬上帝的人,您别笑,您什么—什么也不懂!唉,天哪!他什么—什么也不会懂的!”

“别这样说,索尼雅,我根本没有笑。我自己也知道,是魔鬼拉我去的。别说啦,索尼雅,别说啦!”他愁眉苦脸,坚持地重复说。“我全都知道。我在黑暗里躺着的时候,我已经把这一切反复地思考过了,我低声地对自己说过……干这一切,我是经过内心斗争的,没有忽视一个细节。一切我都知道,一切我都知道!那时我很讨厌,很讨厌这一切空谈!索尼雅,我老是想忘掉,重新开始,不再胡言乱语!难道你以为,我像个傻瓜不假思索地去的吗?我去的时候自以为很聪明呢,正因为这个缘故,我被毁了!难道你以为我连这一点也不知道,比方说,如果我反省一下,或者质问一下自己:我有没有权利掌握权力?那么我就会明白,我没有权利掌握权力。或者,如果我提出一个问题:人是不是虱子?那么我就不会把人当作虱子。而只有没考虑到这个问题、或者根本没有发生这个问题的人才认为人是虱子……如果说拿破仑会不会去的问题使我苦恼了那么久,这是因为我已经清楚地感觉到,我不是拿破仑……我忍受了这种空谈的痛苦,索尼雅,我很希望摆脱这个痛苦:索尼雅,我毫无理由地杀人,为自己、为我个人而杀人!在这件事情上,我甚至不想欺骗自己!我不是为了帮助母亲而杀人,——这是废话!我杀人不是为了取得金钱和权力,想要做人类的恩人。这是废话!我不过是杀人!我杀人只为了自己,只为了我个人。杀了人后,我会不会成为谁的恩人,或者会一辈子像蜘蛛一样,把一切东西捉到网里,从它们身上吮吸活命的血,在那个时刻,我应当是毫不在乎的!索尼雅,我杀人的时候,我需要的主要不是金钱;我需要的主要不是金钱,而是别的东西……这一切我现在都知道了……你要了解我:如果我那样思考问题,我决不会再杀人。我必须弄清楚促使我出此下策的另一个问题:当时我要知道,要快些知道,我同大家一样是只虱子呢,还是一个人?我能越过,还是不能越过!我敢于俯身去拾取权力呢,还是不敢?我是只发抖的畜生呢,还是我有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