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第3/5页)

“你这该死的家伙!”她的声音气恼得咻咻发抖,“你——你明明知道是你的。而我也和你一样根本不想要它。没有——没有哪个女人愿意跟你这种下流坯生孩子的。我但愿——啊,上帝,我但愿这是其他什么人的而不是你的孩子呢!”

她发现他那黝黑的面容突然变了,仿佛某种无法理解的情感,连同愤怒一起,使它一阵痉挛,像被什么刺痛了似的。

“瞧!”她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地想。“瞧!我到底把他刺痛了!”

可是那个不动声色的老面具又回到了他脸上,他拉了拉嘴唇上的一撇髭须。

“高兴点吧,”他说,一面转过身去开始上楼,“当心你可能会流产呢。”

她顿时觉得一阵头晕,想起怀孩子的滋味,象那种恶心的呕吐呀,没完没了的等待呀,大腹便便的丑态呀,长时间的阵痛呀,等等。这些都是男人永远也体会不到的。可他还忍心开这样狠毒的玩笑。她要狠狠地抓他一把。只有看见他那张黑脸上有一道道的血痕,才能稍解这心头的怨气。她像猫似的偷偷跟着他追上去,但是他忽然轻轻一闪避到一旁,一面抬起一只胳臂把她挡开了。她站在新打过蜡的最高一级阶梯边上,当她俯身举起手来,想使劲去报那只伸出的胳臂时,发觉自己已站不住了,便猛地伸手去抓那根栏杆柱子,可是没有抓住。于是她想从楼梯上往下退,但落脚时感到肋部一阵剧痛,顿时头晕眼花,便骨碌碌,直跌到楼梯脚下。有生以来思嘉头一次病倒,此外就是生过几次孩子,不过那好像不算什么。那时她可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又孤寂,又害怕,又虚弱又痛苦,而且惶惑不安。她明白自己的病情比人们说的更严重,隐隐约约意识到可能要死了。她呼吸时,那根折断的肋骨便痛得像刀扎似的,同时她的脸也破了,头了摔痛了,仿佛整个身子任凭魔鬼用火热的钳子在揪,用钝刀子在割一般;有时偶尔停一下,便觉得浑身瘫软,自己也没了着落,直到疼痛又恢复为止。不,生孩子决不是这样。那时候,在韦德、爱拉和邦妮生下来之前两个小时,她还能开心地吃东西呢。可现在,除了凉水以外,只要一想起吃的,便恶心得会吐。

怀一个孩子多么容易,可是没生下来就失掉了,却多么痛苦啊!说来奇怪,她在疼痛时一想起自己不能生下这个孩子就感到十分痛心呢。更加奇怪的是,这个孩子偏偏是她自己真正想要的一个!她想弄明白究竟为什么想要它,可是脑子太疲乏了。疲乏得除了恐惧和死亡以外,什么也无法想了。死亡就在身边,她没有力量去面对它,并把它打回去,所以她非常害怕。她需要一个强壮的人站在她身边,拉着她的手,替她把死亡赶开,直到她恢复了足够的力量来自己进行战斗。

在痛苦中,怒气已经全部吞下肚里去了,如今她需要瑞德,可是他不在,而她又不能让自己去请他啊!她记得起来的是在那阴暗的过厅里,在楼梯脚下,他怎样把她抱起来,他那张脸已吓得煞白,除了极大的恐惧外什么表情也没有,他那粗重的声音在呼唤嬷嬷。接着,她模模糊糊地记得她被抬上楼去,随即便昏迷了。后来,她渐渐感觉到愈来愈大的疼痛,房子里都是低低的嘈杂声,皮蒂姑妈在抽泣,米德大夫气急地发出指示,楼梯上一片匆忙的脚步声,以及上面穿堂里蹑手蹑脚的动静。后来,像一道眩目的光线在眼前一闪似的,她意识到了死亡和恐惧,这使她突然拼命喊叫,呼唤一个名字,可这喊叫也只是一声低语罢了。

然而,就是这声可怜的低语立即唤起了黑暗中床边什么地方的一个回响,那是她所呼唤的那个人的亲切的声音,她用轻柔的语调答道:“我在这里,亲爱的。我一直守在这里呢。”

当媚兰拿起她的手来悄悄贴在自己冰凉的面颊上时,她感到死亡和恐惧便悄悄隐退了。思嘉试着转过头来看她的脸,可是没有成功。她仿佛看见媚兰正要生孩子,而北方佬就要来了。城里已烧得满天通红,她必须赶快离开。可是媚兰要生孩子,她不能急着走呀。她必须跟她一起留下,直到孩子生下来为止,而且她得表现出十分坚强,因为媚兰需要她的力量来支持。媚兰痛得那么厉害——有些火热的钳子在揪她,钝刀子在割她,一阵阵的疼痛又回来了。她必须抓住媚兰的手。

但是,毕竟有米德大夫在这里,他来了,尽管火车站那边的士兵很需要她,因为她听见他说:“她在说胡话呢。巴特勒船长哪里去了?”

那天夜里一片漆黑,接着又亮了,有时像是她在生孩子,有时又是媚兰在大声呼唤,媚兰一直守在身边,她的手很凉,可她不像皮蒂姑妈那样爱做些徒然焦急的姿态,或者轻轻哭泣。每次思嘉睁开眼睛,问一声“媚兰呢?”她都会听到媚兰声音在答话。她不时想低声说:“瑞德——我要瑞德,”同时在梦中似的记起瑞德并不要她,瑞德的脸黑得像个印第安人,他讽刺人时露出雪白的牙齿。她要瑞德,可是瑞德却不要她。

有一回她说:“她兰呢?”答话是嬷嬷的声音:“是我呢,孩子,”一面把一块冷毛巾放到她额头上。这时她烦躁地反复喊道:“媚兰—媚兰,”可媚兰很久也没有来。因为这时媚兰正在瑞德的床边,而瑞德喝醉了,在地板上斜躺着,把头伏在媚兰的膝上痛哭不止。

媚兰每次从思嘉房里出来,都看见瑞德坐在自己的床上,房门开着,观望着穿堂对面那扇门。他房里显得很凌乱,到处是香烟头和没有碰过的碟碟食品。床上也乱糟糟的,被子没铺好,他就整天坐在上面。他没有刮脸,而且突然消瘦了,只是拼命抽烟,抽个不停。他看见她时从不问她什么。她往往也只在门口站一会儿,告诉他:“很遗憾,她显得更坏了,”或者说:“不,她还没有问到你。你瞧,她正说胡话呢。”要不,她就安慰他两句:“你可不要放弃希望,巴特勒船长。我给你弄杯热咖啡,拿点吃的来吧。你这样会把自己糟蹋的。”

她很可怜他,也常常为他难过,尽管她自己已经非常疲倦,非常想睡,几乎到了麻木的程度。人们怎么会说他那么卑鄙的一些坏话呢?——说他冷酷无情,粗暴,不忠实,等等,可是她却眼看他在一天天瘦下去,脸上流露着内心的极大痛苦!她虽然自己已疲惫不堪,还是在设法要比往常对他更亲切一些,只要能见到他便告诉他一些病房里的最新情况。他多么像一个等待宣判的罪犯——我么像一个突然发现周围全是敌人的孩子。不过在媚兰眼里,谁都像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