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第2/6页)

那时几天连续阴雨,屋里多处透风,又冷又潮湿。生炉子的木柴也是湿的,烟特别多,可是一点不暖和。吃过早餐后,除了牛奶就什么也没了,因为山芋已经吃完,波克打猎钓鱼也毫无所获。看来如果第二天他们还得吃东西,就只能宰一只小猪了。一张张板着的饥饿的面孔,无论黑的白的,都在瞪眼睛看她,默默地请她拿出食物来。她差一点冒丢掉那匹马的危险打发波克去买吃的了。更糟糕的是韦德嗓子痛,正发高烧,可是既没大夫,又买不到药来为他治病。

思嘉久久地守着孩子,现在累了,肚子又饿,只得让媚兰照料一会,让自己倒在床上打个盹儿。她冻得双脚冰冷,害怕和绝望的心情又分外沉重,因此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反复思量:“我怎么办?我向哪里求援去?世界上还有人能帮助我吗?”世界的安全都到哪里去了呢?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一个强大而聪明的人,能够替她挑起这副担子来呢?她不是生来就挑这副担子的呀。她不知怎么去挑它。想着想着,她进入了一种不安的微睡状态。

她来到一个荒凉古怪的地方,大雾弥漫,伸手不见五指。她脚下的地面摇晃不定,鬼怪时常出没,而且寂静得可怕;她迷了路,像黑夜里迷路和吓坏了的孩子似的。她又冷又饿,又很害怕浓烟中在她周围潜伏着的东西,因此很想大喊大叫,可是喊不出声来。迷雾中有什么怪物悄悄地伸出无情的双手,张开十指抓她的衣裙,要把她拖到她脚下正在震动的地底下去。后来,她知道周围一片模糊中有个什么地方,那里可以躲避,可是得到帮助,是个安全而温暖的天堂。但是它在哪里呢?在那双手抓住她拖到脚下的流沙中去之前她能够赶到达那里吗?

她突然飞跑起来,发狂似地穿过密雾,呼喊着,尖叫着,伸出两只胳臂在空中乱抓,但那潮湿的雾中什么也抓不着。天堂在哪里啊?它躲避她,但的确在什么地方,只是看不见罢了。她要是能找到它就好了!要是找到了它,就她安全了!可是恐惧使她两腿发软,饥饿使她头脑发晕。她绝望地大叫一声醒过来,只见媚兰正焦急地俯身瞧着她,一边还在用手摇她,叫她完全清醒过来。

这个梦一再重复,每当她空着肚子睡觉就必然会梦见。它来得太频繁了。它使她害怕极了,以致常常不敢去睡觉,即使她真心实意地告诉自己,这样的梦实际上什么可怕的东西也没有。梦见雾,的确没有什么好叫她这样惊恐的。根本什么也没有——或许她一想起要陷到大雾弥漫的地方就害怕极了,结果只得和媚兰睡在一起了,因为只要她一开始在梦中哼哼挣扎,说明她又在受折磨了,媚兰就会把她摇醒。

在这种紧张心理的压迫下,她变得苍白和消瘦了。她脸上已失去圆乎乎的娇美轮廓,颧骨突了出来,使那双翘着眼角的绿眼睛显得更加触目,她也越发像只急于要抓到猎物的饿猫了。

“就是没有我梦见的那些东西,白天已冗长得像个恶梦了”,她怀着这样绝望的心情,开始每天把食物留到临睡前才去吃,看能不能减轻梦中可怖的程度。

弗兰克·肯尼迪在圣诞节期间,带着一支小小的队伍从征购部慢慢来到塔拉,他一路给军队搜集粮食和牲畜,但收获甚少,他们衣衫破烂,性行残暴,骑着又跛又乏,显然又派不上更大用场的马匹。就像这些牲口一样,他们自己也是从前线被淘汰下来的,而且除了弗兰克本人,都是些残废人,不是缺一条胳臂就是瞎了一只眼睛,或者关节僵直了,一瘸一拐的。他们大多穿着北军俘虏的蓝色上衣,所以一时间使塔拉的人大为惊慌,以为是谢尔曼的人又回来了。

他们那天晚上在农场过夜,躺在客厅地板上,垫着暖和的地毯美美地睡了一觉,因为他们已很久不在屋里过夜了,长期睡在松针堆里和硬邦邦的土地上。尽管他们满脸脏的胡子,一身的破衣烂衫,但却是些有教养的人,经常在愉快地闲谈,开玩笑,恭维别人,很高兴能在这大宅子里围着漂亮的女人过圣诞节,就像很久以前惯常过的那样。对战争他们不怎么认真,喜欢说些可怕的谎言来逗引姑娘们欢笑,给这所被洗劫一空的房子头一次带来轻松愉快的气氛,使它头一次接连好几天颇有节日的气氛。

“这几乎像我们从前开家庭晚会的那些日子了,你说是吗?”苏伦高兴地小声对思嘉说。苏伦已经想入非非,觉得屋子里又有一个她的情人,那双眼睛始终盯着弗兰克·肯尼迪不离开。思嘉惊奇地发现居然漂亮起来了,尽管她那病后消瘦的容貌并没有完全改变。她的两颊上有了红晕,眼睛也在熠熠发光呢。

“她准是看上他了,”思嘉不屑地想。“我猜她要是有了丈夫,即使是弗兰克这样一个苛刻的人,她也很可能变得富于人情味的。”

卡琳也显得活泼了些,那天晚上连她眼神中的梦游症也完全消失了。她发现他们中间有个人认识布伦特·塔尔顿,并在布伦特牺牲的那天跟他在一起,因此她答应晚饭后同这个人单独进行一次长谈。

吃晚饭时,媚兰强迫自己一反羞怯的常态,忽然变得活泼了,这叫大家十分惊讶。她又笑又乐,几乎在向一个独眼大兵卖弄风情,以致后者乐得用过分的殷勤回报她。思嘉很清楚,媚兰精神和生理两方面都勉强自己,因为她在任何男性的事情面前都是十分羞涩的。另外,她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她坚持说自己很健康,甚至比迪尔茜还要做更多的事情,可是思嘉知道她实际上还着呢。每当她倒拿起什么东西时,脸色就要发白,而且用力过多就会突然坐下来,仿佛两腿支持不住似的。但是今天晚上她也像苏伦和卡琳那样,在尽可能使那些士兵过一个愉快的圣诞节。只有思嘉对这些客人不感兴趣。

嬷嬷做的晚餐有干豌豆、炖苹果干和花生,这些军人又加上他们自己怕炒玉米和腌猪肉,满满摆了一桌子,所以军人们说这是他们好几个月以来吃得最好的一顿饭了。思嘉瞧着他们吃,但心里很不舒服。她不但对于他们每吃一口都感到妒忌和吝啬,而且有点提心吊胆,生怕他们发现波克头天杀了一只小猪。小猪肉如今还挂在食品间,她已经警告过全家的人,谁要是对客人说了这件事或谈到关在沼泽地里的其他几只小猪,她就要把他的眼睛挖掉了。这些饿痨鬼会把整只小猪一顿就吃光的,而且如果知道还有几只活的,他们就会把它们征调走了。同时她也替那头母牛和那匹马担心,但愿当初把它们藏到了沼泽地里而不是拴在牧场那头的树林中。如果是征购队把她的牲口弄走了,塔拉农场就很可能过不了这个冬天。它们是没法取代的啊!她可管不着军队吃什么,要是军队有办法,就让他们自己供养自己好了。她要供养自己的一家已经够困难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