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2/3页)

那以后整整一星期,思嘉像只被打得晕头转向的动物在屋里走来走去。她在等待什么消息,一听到外面的马蹄声就惊跳起来;晚上每逢士兵来叩门时,也要赶忙奔下黑暗的楼梯跑出去,可是并没有塔拉来的音信。她觉得,在她和家庭之间横亘着的已不是二十五英里的土路,而是一个辽阔的大陆了。

邮路仍不畅通,谁也不清楚南部联盟部队如今在哪里,或者北方佬打了什么地方。人们唯一知道的是,成千上万的士兵,穿灰制服和穿蓝制服的,聚集在亚特兰大和琼斯罗之间的某个地点。至于塔拉,已经是一星期无音信了。

对于伤寒病,她明白一星期时间对这种病症意味着什么。思嘉在亚特兰大医院见得够多的了,爱伦病倒了——也许快要死了。可是思嘉却在亚特兰大,负责照顾一个孕妇,一筹莫展,因为她和家之间有两支大军阻隔着啊!是的,爱伦病倒了——也许快要死了。但是爱伦不可能生病呀!她从来没有病过。连这种想法也难以置信,它把思嘉生命安全的基础也震撼得动摇起来了!爱伦决不会生病。即使别人全都病了,爱伦经常照料病人,让他们都好起来。她是不可能病的。思嘉要回家去。她像一个人吓坏了、迫切渴望回到她唯一的庇护所去的孩子似的,迫不及待地渴望回到塔拉去。

家啊!那幢略嫌散漫不整的白房子,那些飘拂着白色窗帘的窗户,那蜜蜂嗡嗡飞绕着的草地上的茂密的苜蓿,那个在前面台阶上驱赶鸭子和火鸡不让它们去糟蹋花坛的黑人男孩,那宁静的红色田野,以及那些延绵不绝、在阳光下白得耀眼的棉田啊!家啊!

如果在围城开始,别的人都在逃难时她就回家了,那该多好啊!那样,她就可以带着媚兰安全地过一段闲暇日子了。

“啊,该死的媚兰!”她心里不断地咒骂着。“她为什么就不能跟皮蒂姑妈一起到梅肯去呢?她应当待在那儿,同她的亲属在一起,而不要跟着我嘛。我又不是她的什么亲人。她干吗老缠着我不放!要是她当初到梅肯去了,我便早已到了母亲身边。即使现在——即使现在,如果不是因为她要生孩子,我也宁愿不顾北方佬的威胁冒险回家去。也许胡德将军会派人护送我呢。胡德将军是个好人,我想他一定会答应给我一名护兵和一张通行证,送我越过防线的。可是,我还得等那个婴儿出世呢!……啊,母亲,母亲,你可别死了!……这婴儿怎么老不出生呀?我今天要到米德大夫那里去,问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叫婴儿快些出世,好让我早日回家去——如果有人护送的话。米德大夫说媚兰很可能难产,我的老天啊!说不定她会死呢!媚兰死了,那么艾希礼——不,那样不好,我决不能这样想,可是艾希礼很可能已经不在了。不过他曾经让我答应过要照顾她的。可是——如果我没有照顾她,她死了,而艾希礼还活着呢——不,我决不能这样想。这是罪过。我答应过上帝,只要他保佑母亲不死,我就要一切从善呢。啊,要是那婴儿很快出生就好了。要是我能够离开这里——回到家中——到无论什么地方,只要不是这里就好了。”

亚特兰大已不再是一个快乐的地方,一个她曾经爱过的极其快乐的地方。现在思嘉对这座不祥的陷于沉寂憎恨起来了,而以前她是爱过它的。自从围城的嘈杂喧哗声停止以后,它已变得那样寂静,那样可怕,像个鼠疫横行的城市似的。在前一个时期,人们还能从震耳的炮声和随时可能丧生的危险中找到刺激,可如今这一片阒寂里就只有恐怖了。整个城市弥漫着惶恐不安、惊疑莫定的气氛和令人伤心的回忆。人们脸上的表情普遍是痛苦的;思嘉认识的少数士兵也显得精疲力竭了,仿佛是些业已输掉的赛跑者还在勉强挣扎着,要跑完最后一圈似的。

八月的最后一天终于来到,它带来颇能令人相信的谣传,说亚特兰大战役开始以来最猛烈的一次战斗打响了。战斗在南边某个地方进行。亚特兰大市民焦急地等待着战况好转的消息,大家一声不响,连开玩笑的兴趣也没有了。现在人人都知道两周前士兵们得知的情况,那就是亚特兰大已退到最后一堑,而且,如果梅肯失守,亚特兰大也就完了。

九月一日早晨,思嘉怀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惧感醒来,这种恐惧是她头天夜里上床时就感到了的。她睡眼惺忪地想道:“昨天晚上睡觉时我为什么苦恼来着?唔,对了,是打仗。昨天有个地方在打呀!那么,谁赢了呢?”她急忙翻身坐起来,一面揉眼睛,又在心里琢磨起昨天忧虑的事来了。

尽管是清晨,空气也显得又压抑又热,预告会有一个晴空万里,赤日炎炎的中午。没有车辆驶过。没有军队在红色尘土中迈步行进。外面路上静悄悄的。隔壁厨房里没有黑人们懒洋洋的声音,没有准备早点时的愉快的动静,因为除了米德太太和梅里韦瑟太太两家,所有的邻居都逃到梅肯去了。就是从这两户人家,她也听不见什么声响。街那头更远的商业区也一样安静,许多店铺和机关都关门上锁,并且钉了木板,里面的人则手持武器跑到乡下什么地方去了。

今天早晨呈现在面前的寂静,跟过去一星期通常在早晨遇到的那种静谧比起来,显得更加奇怪可怕似的。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赖在床上翻来覆去,尽打吹欠,而是迅速爬起来,走到窗前,希望看见某位邻居的面孔,或者一点令人鼓舞的迹象。但是马路上空荡荡的。她只注意到树上的叶子仍是碧绿的,但明显地干了,蒙上了厚厚一层红尘,前院的花卉无人照管,也已经枯萎得不成样子。

她站在窗口向外眺望,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什么声响,隐约而阴沉,像暴风雨来到之前的雷声似的。

“快下雨了,”她即刻这样想,同时她那从小在乡下养成的习惯心理告诉她,“这的确很需要呢。”可是,随即又想,“真的要下雨吗?不是雨,是炮声!”

她倚在窗棂上,心突突直跳,两只耳朵聚精会神地谛听着远处的轰鸣,想弄清它究竟来自哪个方向。但是那沉雷般的响声那么遥远,一时无法断定它的出处。“估计是从马里塔来的吧,主啊!”她暗自祈祷着。“或者是迪凯特,或者桃树沟。可不要从南边来呀!不要从南边来呀!”她紧紧地抓住窗棂,侧耳谛听着,远方的响声好像愈来愈大。而且它正是从南边来的。

南边的炮声啊!琼斯博罗和塔拉——还有爱伦,不就在南边吗?

现在,就在此刻,北方佬也许已经到塔拉了!她再一细听,可是她耳朵里那突突的脉搏声把远处的炮击声掩盖得几乎听不见了。不,他们不可能已到达琼斯博罗。如果真的到了那么远的地方,炮声就不会这样清晰,这样响。不过,他们从这里向琼斯博罗移动至少已经十英里,大概已靠近拉甫雷迪那个小小的居留地了。可是琼斯博罗在拉甫雷迪南边最多不过十英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