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十(第4/5页)

基蒂一一说出他们所遇见的、她熟识的和不熟识的人们的名字。在花园入口,他们遇见盲妇伯尔特夫人和她的带路人,公爵看见这位年老的法国妇人一听到基蒂的声音就喜笑颜开,很是高兴。她立刻用法国人所特有的那种过分的殷勤和他攀谈起来,称赞他有这么一个好女儿,当面把基蒂捧上了天,管她叫宝贝、珍珠、安慰的天使。

“哦,那么她是第二号天使了,”公爵微笑着说。“她管瓦莲卡小姐叫做第一号天使哩。”

“啊,Mademoiselle瓦莲卡,她可真是一位天使呢,allez①,”伯尔特夫人接上说。

①法语:真是的。

在回廊里他们遇见了瓦莲卡本人。她拿了一只雅致的红色小提包匆忙地向他们走来。

“您看,爸爸回来了,”基蒂对她说。

瓦莲卡做了一个介乎鞠躬和屈膝礼之间的动作,——就像她做别的任何事情一样单纯而自然——就立刻和公爵攀谈起来,又大方,又自然,就像她和旁的任何人谈话一样。

“当然我知道您,我对您知道得很清楚呢,”公爵对她说,流露出一丝微笑,基蒂根据那微笑看出来她父亲喜欢她的朋友,觉得非常高兴。“您这么匆匆忙忙地到什么地方去呢?”

“Maman在这儿,”她转向基蒂说。“她整整一晚上没有睡觉,医生劝她出来走走。我把她的针线活给她拿去。”

“这就是第一号天使吗?”公爵在瓦莲卡走开去的时候说。

基蒂看出她父亲本来想嘲笑一下瓦莲卡的,但是因为他喜欢她而不能那样做。

“哦,这样我们可以看见你所有的朋友了,”他继续说,“甚至施塔尔夫人,假使她还会屈尊认我的话。”

“怎么,难道你原来认识她吗,爸爸?”基蒂看见提起施塔尔夫人的名字时,公爵的眼睛就燃烧着嘲弄的火焰,于是惴惴不安地问。

“我原来认识她丈夫,和她也有点儿认识,在她加入虔诚派①以前。”

①虔诚主义是一种宗教学说,认为起最重要作用的是内心笃信宗教,而不是外表的宗教仪式。早在亚历山大一世时代虔诚主义就在俄国宫廷范围内传播,与极端狂热、残酷及“坏脾气”的表现并存。因此“虔诚主义”一字成为伪善的同义语。

“什么叫虔诚派呢,爸爸?”基蒂问,发觉在施塔尔夫人心中她那么重视的东西居然有个名称,不禁吃惊了。

“我自己也不很知道哩。我只知道她遇到什么事情,遇到什么不幸都要感谢上帝,连她丈夫死了也要感谢上帝。说来也有点好笑,他们俩总是合不来。”

“那是谁?一副多可怜的面孔!”他问,看到一个中等身材的病人,穿着褐色外套和一条在他那瘦长的腿上揉成了奇异折痕的白裤子,坐在长凳上。

这人把草帽举到他的稀疏的鬈发上面,露出了被帽子压得而病态地发红的高高的前额。

“那是画家彼得罗夫,”基蒂回答,脸红了。“那是他的妻子,”她补充说,指着安娜·帕夫洛夫娜,她就在他们走近的时候,显然是故意地跟着一个沿小路跑去的小孩走开了。

“可怜的人!他的面孔多么可爱啊!”公爵说。“你为什么不走到他面前去?他要和你说话的样子呢。”

“哦,那么我们就去吧,”基蒂说,断然地掉转身来。“您今天觉得怎样?”她问彼得罗夫。

彼得罗夫站起身来,拄着手杖,羞怯地望着公爵。

“这是我的女儿,”公爵说,“让我自己来介绍吧。”

画家鞠了一躬,微微一笑,露出炫目的雪白的牙齿。

“我们昨天等您来哩,公爵小姐,”他对基蒂说。

他说话的时候身子摇晃了一下,随后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动作,竭力想要装得好像是故意这样做的。

“我本想来的,但是瓦莲卡说安娜·帕夫洛夫娜捎话说你们不去了。”

“不去了?”彼得罗夫说,涨红了脸,于是立刻咳嗽起来,用眼光四处寻找他的妻子。“安尼达!安尼达①!”他叫,他的细瘦的雪白脖颈上的青筋涨得像绳索一样。

①安尼达是安娜的小名。

安娜·帕夫洛夫娜走过来。

“你怎么通知公爵小姐说我们不去了呢!”他生气地低声说,发不出声音来。

“您好,公爵小姐。”安娜·帕夫洛夫娜说,浮上完全不像她以前的态度,露出假笑。“很高兴认识您,”她向公爵说。

“大家老早就等着您呢,公爵。”

“你怎么通知公爵小姐说我们不去了?”画家又一次沙哑地、更生气地低声说,显然因为他的声音少气无力,使他未能充分表达出他的意思而冒火了。

“啊哟!我以为我们不去了哩,”他妻子不高兴地回答。

“什么,什么时候……”他咳嗽着,挥着手。

公爵举了举帽子,和他女儿一道走开了。

“唉!唉!”他深深叹息着。“啊,可怜的人!”

“是呀,爸爸,”基蒂回答。“你知道他们有三个小孩,没有仆人,差不多一点财产也没有。他从学院领一点钱。”她兴奋地继续说,竭力想消除由于安娜·帕夫洛夫娜对她的态度的奇异变化在她心中所引起的苦恼。

“啊,施塔尔夫人来了,”基蒂说,指着一辆轮椅。在轮椅里,靠在枕头上,一个包在灰色和青色东西里的物体躺在阳伞下。

这就是施塔尔夫人。在她背后站着一个给她推车的阴郁而强壮的德国工人。在她旁边站着一位淡黄色头发的瑞典的伯爵,基蒂知道他的名字。几个病人在轮椅周围徘徊着,凝视着这位太太,好像她是什么稀罕东西一样。

公爵走近她。基蒂立刻又在他的眼睛里觉察出了那使她慌乱的嘲弄的火焰。他走到施塔尔夫人面前,极其斯文、极其殷勤地,用现在很少人能够讲的那样优美的法语向她招呼。

“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我,但是我为了感谢您对我女儿的厚意,不能不使您回想起来呢,”他说,脱下帽子,再没有戴上。

“亚历山大·谢尔巴茨基公爵,”施塔尔夫人说,向他抬起她那天使般的眼睛,基蒂在那眼神里觉察出烦恼的神色。

“看到您,高兴得很!您的女儿,我真是喜欢极了呢。”

“您身体还是不大好吗?”

“是的,我也惯了,”施塔尔夫人说,她把公爵介绍给瑞典的伯爵。

“您差不多完全没有变啊,”公爵对她说。”我没有荣幸看见您已经有十年、十一年了呢。”

“是的,上帝赐给人苦难,也赐给人忍受苦难的力量,人常常奇怪苟延残喘地活着有什么目的呢?……那边!”她恼怨地对瓦莲卡说,因为瓦莲卡没有如她的意把毛毯盖住她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