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四十一(第2/2页)

“那么,你当时怎么样?”花匠问。

“我吗,老哥,肚子疼得直打滚,嘴里直吐,五脏六腑好像都翻了个个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爹马上套好车,叫费多西娅坐上去,先到警察局,再由警察局转送到法官那里。她呢,老哥,一到那里就全部认了罪,后来又向法官一五一十地招供了。她从哪儿弄来的砒霜,怎样把砒霜揉进面饼里。法官问:‘你为什么要干这种事?’她说:‘因为我讨厌他,我宁可到西伯利亚去,也不要跟他一块儿过日子。’她是说不愿意跟我一块儿过,”塔拉斯笑着说。“她就这样全部认了罪。我不说你也知道,她被关进牢里,我爹一个人回来了。这时正好是农忙,我们家只有我妈是女的,而且身体很不好。我们想,这下可怎么办,能不能把她保出来。我爹就跑去找长官,找了一个,不成,又去找一个,又不成,他一连找了五个。我们打算不再到处奔走了,不料遇上一个衙门里的小官。这家伙是个天下少有的机灵鬼。他说:‘你给我五卢布,我就把她保出来。’后来讲定三卢布。没有法子啊,老哥,我只得把她织的粗麻布典押出去,给了他钱。他拿起一张公文纸就写,”塔拉斯拖长声调说,就像讲开枪似的,“一眨眼的工夫就写好了。当时我已经能起床了,亲自赶着马车到城里去。老哥,我这就到了城里。我在客栈里把马拴好,拿了公文就去监狱。‘你有什么事?’我就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遍,说我老婆关在你们监狱里。他说:‘有公文吗?’我马上把公文递过去。他看了看说:‘你等在这儿。’我就在一条长凳上坐下来。太阳已过晌午。过了一会儿,出来一个当官的。他说:‘你就是瓦尔古绍夫吗?’‘我就是。’他说:‘你现在就把她领回去。’他们立刻把牢门打开,把她带了出来。她穿着自己的衣服,整整齐齐的。我说:‘行了,我们走吧。’她说:‘你难道是走着来的?’‘不,我赶车来的。’我们到了客栈,结清了账,把马套上车,把剩下的干草铺在车上,上面再盖一块粗麻布,她坐上板车,扎好头巾。我们就赶着车回去了。她一声不吭,我也一声不吭。快到家的时候,她才开口问:‘怎么样,妈好吗?’我说:‘好。’她又问:‘那么爹呢?’我说:‘也很好。’她说:‘塔拉斯,请原谅我干的傻事,我自己也不知道会干出这种事来。’我对她说:‘再说这些话有什么用呢,我早就原谅你了。’我不想再说了。一回到家里,她就跪在我妈面前。我妈说:‘上帝会宽恕你的。’我爹招呼她一声以后说:‘过去的事还提它干吗?往后好好过日子吧。眼下没工夫说这些,现在该下地收割了。在斯科罗德诺耶那边,那块上过肥的黑麦地,上帝保佑,长得又密又壮,镰刀都插不进去,麦穗和麦穗都绞在一起,沉甸甸的,都倒伏了。得收割了。明天你就跟塔拉斯一块儿下地去。’老哥,她二话不说,马上就干活去了。她干活真卖力,看得我眼都傻了。那时我们家租了三俄亩地,上帝保佑,黑麦、燕麦都是大丰收。我割麦,她打捆,要不我们俩就一起割。我干起活来很利落,是个好把式;她呢,比我更利落,什么活都拿得起。我老婆心灵手巧,年纪又轻,身体又棒。老哥,她干活像在玩命,我只得硬逼她停下歇一会儿。回到家里,手指肿了,胳膊又酸又疼,该歇一会儿,可她呢,连晚饭也不吃,就跑到粮仓里,去打第二天早上用的草绳。她完全变了。”

“那么,她对你亲热吗?”花匠问。

“那还用说,她跟我形影不离,就像一个人似的。我的心思她都知道。我妈虽然还生她的气,可是她也说:‘我们的费多西娅好像被人调了包,完全变了。’有一次,我们赶了两辆大车去装麦捆,我跟她坐在前面的大车上。我对她说:‘费多西娅,你当初怎么会想起干那种事的?’她说:‘怎么会的?不愿意跟你一起过呗。我想,我情愿死,也不能跟你一起过。’我说:‘那么,现在呢?’她说:‘现在啊,你是我的心上人。’”塔拉斯说到这儿顿了一下,一面幸福地笑着,一面惊讶地摇摇头。“我们收完庄稼,把大麻泡在水里,就回来了,”他沉默了一会,继续说,“没想到,传票来了,要开庭审判。可是我们早就忘了,为什么要审判她。”

“除了魔鬼,还有谁能干出这种事来呢?”花匠说,“难道好端端的一个人会想到去害死别人吗?我们那儿,就有一个人……”花匠刚开了个头,火车却慢慢地停了下来。

“大概到站了,”他说,“下去喝点水吧。”

谈话中断了。涅赫柳多夫跟着花匠出了车厢,走到湿漉漉的木板地的站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