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十九(第2/2页)

将军如同所有上了年纪的人一样,一旦说起陈年旧事,就会反反复复说个没完,以此证明那些犯人贪得无厌,不知感恩。

“我们可以向他们提供宗教书籍和各种过期杂志。我们的图书馆有许多这方面的书刊。可是他们很少阅读。起初,他们似乎还感兴趣,可是到后来,有一半新书原封不动,无人问津,至于旧书,也没有人去翻它。我们甚至做过试验,”将军淡淡一笑说,“我们故意在书里夹一张纸条,过些日子,拿来一看,纸条还在原处。我们也不禁止他们写字,”将军继续说。“我们发给他们石板、石笔,可以擦了再写,写了再擦。可是他们不写。不,他们很快就会安下心来的。他们只是开始有点烦躁不安,以后甚至会发胖,变得很安份,”将军说,他根本没有想到他说的话有多么可怕。

涅赫柳多夫听着他那苍老嘶哑的声音,望着他那动作迟钝的手脚和白眉毛下边一双暗淡无光的眼睛,望着他军服直领撑住的、衰老干瘪的光光的颧骨,望着他由于极端残忍地大肆屠杀而获得的、使他引以为荣的白十字勋章,心里明白,反驳和点穿他说的话是徒劳无益的。尽管如此,他还是耐着性子向他打听另一个案子,就是关于女犯舒斯托娃的事情,他今天得到消息,说上边已经下命令释放她了。

“舒斯托娃?舒斯托娃……我可记不住每个犯人的名字。犯人太多了。”他显然在抱怨监狱里人满为患。他拉了拉铃,吩咐把文牍员叫来。

文牍员还没有来,将军趁此机会劝涅赫柳多夫到政府机关里来效力。他说,皇上和“国家”特别需要正人君子(言下之意,他也是这样的人),他加上“国家”两个字,显然是为了说起来更加优美动听。

“我老了,可是我还要鞠躬尽力。”

文牍员是个精瘦强壮的人,一对骨碌碌转的眼睛显得十分精灵,他报告说,舒斯托娃关在一个戒备特别森严的地方,并且说关于释放她的公文至今还未收到。

“我们一收到公文,就会立即释放她。我们不会扣住他们,我们并不欢迎他们前来光顾,”将军又想装出愉快的笑容,反而使他的老脸更加丑陋了。

涅赫柳多夫起身告辞,竭力克制自己,以免流露出对这个心狠手辣的老头儿既厌恶又怜悯的复杂心情。老头儿也认为,他大可不必对老同事的儿子过于严厉,虽然他办事轻率,不走正道,也只须开导他几句就行了。

“再见,亲爱的,请不要见怪,我是出于爱护才说这番话的。您不要跟关在我这里的犯人来往,没有一个不是犯过罪的。这些人个个道德败坏。我是了解他们的,”他用毋庸置疑的口气说。他也确实不怀疑自己说的话,这倒不是因为这是事实,而是因为如果不这样说,就等于承认自己不是一个令人敬佩的英雄,不配度过美好的余生,而是一个出卖过自己的良心,并且到了晚年仍在继续出卖自己良心的奸佞。“您最好担任点公职,”他继续说道,“皇上需要正人君子……国家也需要,”他补了一句,“如果我和大家都像您一样,不为政府服务,那怎么办?谁会留下来干?我们批评现在的制度,可自己又不愿意帮助政府。”

涅赫柳多夫长叹一声,向他深深鞠一躬,握了握他宽容大度地伸过来的青筋嶙嶙的大手,走出房间。

将军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揉揉腰,又走进了客厅。画家已经记下了来自贞德灵魂的答复,正等候着将军。将军戴上夹鼻眼镜,念了一遍:“灵魂的相互认识是借助于晶莹透剔的灵魂发出的光。”

“啊,”将军闭上眼睛,赞许地说,“如果每一个人的光都是一样的,那怎么认得出来呢?”他说着,就坐到小桌子旁边,又把他的手指插到画家的手指中间。

涅赫柳多夫雇来的马车驶出了大门。

“这儿真够气闷的,老爷,”马车夫回过头来对涅赫柳多夫说,“我本来想不等您出来就走了。”

“是的,很气闷,”涅赫柳多夫说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凝望着烟灰色的云朵在天空飘浮,凝望着涅瓦河上大大小小的船只激起的闪闪粼波。

【注释】

(1)系指19世纪上半叶高加索山区少数民族反抗沙皇统治的斗争,遭到沙皇军队的残酷镇压。

(2)波兰当时为帝俄属地,1830年举行反抗沙皇的武装起义,遭到沙皇军队的残酷镇压。

(3)贞德(1412—1431),法国民族女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