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二十三(第2/3页)

“我要说的也是这个意思,”商人证明说。

“也可能是因为她到旅馆里来引发了茶房的歹心,他们利用这个机会作案,事后把事情全都推到她身上。”

彼得·盖拉西莫维奇说话时火气很大,这种火气也传给了首席陪审员。因此,首席陪审员特别执拗地坚持自己的相反意见。可是彼得·盖拉西莫维奇的话令人信服,以致大部分人认定,玛斯洛娃并未参与盗窃钱款和戒指,戒指是商人赠送给她的。说到她是否参与投毒时,那个热心为她辩护的商人说,应该认定她无罪,因为她毫无必要毒死商人。首席陪审员说,不能裁定她无罪,因为她自己供认给他下过齑粉。

“是下过药,但是她以为那是鸦片,”商人说。

“她用鸦片也能毒死人,”喜欢打岔的上校说,于是他趁机说起他的内弟媳妇服鸦片自尽,要不是附近有医生,抢救及时,她肯定死了。上校说得如此动情、自信、得体,谁也没有勇气去打断他的话,只有那个店员受了他的感染,决定打断他的话,以便说一说他的故事。

“有些人习惯了,”他开口说道,“一次能服四十滴鸦片。我有一个亲戚……”

但是上校不允许别人打断他的话,接着又说起他内弟媳妇服了鸦片的后果。

“唉,诸位先生,已经四点多了,”其中一个陪审员说。

“这么办,诸位先生,”首席陪审员说,“我们裁定她有罪,但没有掠夺的企图,也没有盗窃财物。这样行吗?”

彼得·盖拉西莫维奇很满意自己得胜,于是同意了。

“不过要从轻发落,”商人补充说。

大家都同意了。只有搬运工人坚持要裁定“她无罪”。

“结果是一样的,”首席陪审员解释道,“既没有掠夺的企图,也没有盗窃财物,这样她就无罪了。”

“就这样办吧,再要求从轻发落,如有漏洞,后一条也能统统堵上,”商人喜滋滋地说。

大家都累了,争辩得糊涂了,谁都没有想到要在答复中补上一句:“是的,但无意谋害性命。”

涅赫柳多夫激动不安,竟然也没发现这一点。答案就照这样记录下来,送到法庭。

拉伯雷(2)描写过一个法学家,人家找他办案,他先是向人家指点各种各样的法律,再读上二十页毫无意义的拉丁语法律条文,然后让打官司的人掷骰子,看看是单数还是双数。如果是双数,那就是原告有理。如果是单数,那就是被告有理。

这里的情况也是这样。作出这种而不是另一种决定,并非因为大家都表示同意,而是因为一,庭长作了如此冗长的总结发言,这次却偏偏漏掉了他以往一直说的、他们在回答问题时正是可以说的:“是的,她犯有罪,但无意谋害性命”;二,上校说的关于内弟媳妇的故事太长、太枯燥;三,涅赫柳多夫太激动,没有发现遗漏了关于并无意谋害性命这一说明,他以为写了“没有掠夺的企图”的说明,就消除了判罪的可能;四,彼得·盖拉西莫维奇不在议事室,首席陪审员重读问题和答案的时候,他正出去了;不过,最主要的原因是大家太疲劳,都想早点脱身,所以都同意这个可以尽快结案的决定。

陪审员们按了铃。站在门口的宪兵将出鞘的军刀插回刀鞘,并让到一旁。法官们都已就位,陪审员们一个跟着一个回到法庭。

首席陪审员神态庄严地拿着那张纸。他走到庭长面前,把纸交给庭长。庭长看了一遍,显然感到惊讶,他摊着双手,转身与两位法官商量。庭长惊讶的是,陪审员们写了“无掠夺的企图”这第一个保留条件之后,竟没有写“无意谋害性命”这第二个保留条件。这样一来,根据陪审员这个决定,玛斯洛娃既未偷窃,也未掠夺,同时又毫无明显目的毒死一条人命。

“您瞧瞧,他们的答案多么荒唐,”庭长对左边那位法官说。“要知道这得判她服苦役,可她却无罪。”

“哼,她怎么无罪?”那个严厉的法官说。

“实在是无罪,依我看,这种情形适用第八百一十八条。”(第八百一十八条规定,如果法庭认为裁决不当,可以取消陪审员的裁定。)“您看怎么样?”庭长问心地善良的法官。

善良的法官没有马上回答,他看了看面前公文纸的页码,将数字加起来,结果不能被三整除。本来他打算,如果能被三除尽,他就同意,现在尽管不能除尽,出于善良的天性,他也同意了。

“我也是这样想,应该这么办,”他说。

“那么您呢?”庭长问那个气冲冲的法官。

“无论如何不同意,”他断然回答。“报界一直在说陪审员们总是为罪犯开脱;如果法官们也为罪犯开脱,他们会怎么说?我无论如何不同意。”

庭长看了看怀表。

“很遗憾,但有什么办法呢!”他把问题纸交给首席陪审员宣读。

全体起立,首席陪审员倒换着双脚,清了清嗓子,将问题和答案读了一遍。法庭上所有官员,包括书记官,律师,甚至还有副检察官,全都露出惊讶的神色。

被告们毫不焦急地坐着,他们显然不理解答案的含义。大家又都坐下,庭长问副检察官,他认为应该给几个被告判处什么样的刑罚。

副检察官对于处置玛斯洛娃的意外成功喜不自禁,他将这个成功归功于自己出色的口才,他在法典里查了查,欠起身,说:“我认为,西蒙·卡拉京金应根据第一千四百五十二条和第一千四百五十三条第四款判处,叶夫菲米娅·博奇科娃应根据第一千六百五十九条判处,叶卡捷琳娜·玛斯洛娃应根据第一千四百五十四条判处。”

所有这些刑罚都是依法所能判处的最重的刑罚。

“法官退庭商议判决,”庭长站起身,说。

大家跟着站起来,仿佛完成了重大的事业,怀着轻松愉快的心情走出法庭,或者在庭内来回走动。

“老兄,我们可是闹出丢脸的丑事来了,”彼得·盖拉西莫维奇走到涅赫柳多夫跟前说,当时首席法官正向他说着什么。“我们把她搞去服苦役了。”

“您在说什么?”涅赫柳多夫扬声叫道,这一次他根本没察觉这位教师令人讨厌的不拘礼节的态度。

“不是吗,”他说。“我们在答案中没有写上:‘她犯有罪,但并无意谋害性命。’书记官刚才告诉我,副检察官要判她服十五年苦役。”

“本来就这样裁定的,”首席陪审员说。

彼得·盖拉西莫维奇开始争辩说,事情本来就是不言而喻的,她既然没拿钱,也就不可能有意谋害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