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静静的甘蔗林

“我忙完了,想过来看看你。”薇薇安说。

我呆立片刻,迎上去拥吻了她。

“再没比这高兴的事了!怎么想到今天来?”

“我也说不清楚。”她说,“就是心里念着你,放不下,这就过来了。”

“孩子谁照看?”

“多拉。”她说,“希望别碍着你什么事。”

“碍着我的寂寞了!”

薇薇安笑笑,目光在房间各处扫来扫去。

“这里没什么看头。”我带着几分歉意说。屋内陈设简陋,我不觉有些惭愧。

战前这里是我父母的住所,后来他们都搬到加利福尼亚去了。一张床、一个衣柜、一个脸盆架、一张桌子、几把椅子,这是这里的全部家当,且件件老旧不堪,色泽暗淡。壁炉上摆放着三张照片,一张是我跟薇薇安的合影,另外两张是父亲、母亲的肖像照,都镶了5英寸宽7英寸长的木质画框。

壁炉的顶端是一幅拼贴画,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亚伯拉罕·林肯、布克·塔·华盛顿委身一处,亲密无间。四面墙壁上装饰着光怪陆离的画片,都是从多年的老皇历上撕下来的,绘有红、绿、棕色块图案的墙纸由于年代太过久远,多处开裂、破损。

薇薇安抓起我母亲的相框,“这是你妈吗?”

“是的。”

“很漂亮。”

“肤色跟你的一样,很好看。”

她放下我母亲的照片,又拿起我父亲的那张。

“皮肤黝黑,五官端正,相当英俊。”她站在那里评头论足。

“可以这么说。”

“这俩人我不认识。”她瞅着我们俩的合影,撇了撇嘴,“这地方我倒是挺喜欢的,淳朴!”她扫了一眼四周,大发起感慨来。

“淳朴,说得好!这么淳朴的地方,你还是头一回见吧?”

“有田园牧歌的味道。”她追加了一句。

“说得有理。”我接口道,“信徒歌声不断,牧师讲个不停,这牧歌的气氛还真浓!”

“我喜欢!”她说。

“待上一两年,你就知道滋味了。”

她走到窗户后面,目光越过冷清的菜园,凝望着对面的教堂。我走过去搂住她的纤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甜香,直沁入我的肺腑。她扭头望着我,我情不自禁地抬起双手,捧起她圆润柔滑的面颊。山高水远,岁月久长,我们好一阵就这么相互对望着,默默无言。我在她灿若莲花一般的红唇上印了一个轻吻,当我再度抬起头来的时候,我看到无限柔情蜜意洋溢在她的脸上。她深深地爱着我,恰如我深深地爱着她一般。

“这里没有饮料,实在对不起。”我说。

“不要紧。”

“想不想吃点东西?我姨姥做了一个蛋糕。”

“我早餐吃得很饱。”薇薇安说。

“喝杯咖啡?”

“不用麻烦了。”

“已经煮好了。”

“那好吧。”

我们穿过姨姥的房间,钻进了厨房。说到淳朴,我姨姥的卧室跟我的相比,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厨房当中安放着一副4轮圈盖的木板炉,一架足有5英尺高的冰柜,一张自制大餐桌外加4把木板椅,一个装有纱门的餐具橱,一把老掉牙的笤帚,墙角处躺着一把椅子,墙面上还挂着乌七八糟的黑锅、铝盆。家里的房子,一间比一间淳朴。

薇薇安站在熏得焦炭一般的大门旁,眺望着远处的原野。寂寞的田埂,零零星星散落着砍倒的甘蔗。再远处是一大片甘蔗林,暗绿的秸秆密密匝匝地排列着,婆娑的叶子随风摇曳。

热好咖啡,我斟了满满两杯摆到餐桌上,又打开橱柜门切下两大块巧克力蛋糕。打点停当,面对门外开阔的视野,我们俩都坐了下来。

“这里好清冷啊!”薇薇安喟叹道。

“星期日是每周最凄凉的一天。”

“到田间劳作,肯定没这种感觉。”

“我不行。”

“你星期天可以找点事做,比方上教堂。”

我没吭声。

“上帝一定在你心中。”她说,“你不是没信仰的人,你只是不想上教堂。”

“我确实有信仰,我信仰爱情,信仰你。”

吃喝完毕,我端起咖啡杯、茶托,一股脑儿塞到窗台上的那只肥皂水盆里。

“我们最好洗出来。”薇薇安说。

“就搁那儿吧!”

“不行!这对她不公平。”她说,“你洗,我弄干。”

“多大的事啊,有必要小题大做吗?”

“有。”她说。

炉子上架着一只水壶,我提过来往洗盆里加了一些热水。薇薇安取下墙上的空盆,我将剩余的热水全部倒了进去。她端着盆子跑到冰柜旁边,又拧开水龙头掺了一些冷水。我把擦洗完的茶托交给她,她放到盆里涮一阵,控干后放进餐具柜里。跟她合作做家务,真有一种其乐融融的感觉。

“这回行了吗?你该不会让我清扫房间,再拖一遍地板吧?”我打趣道。

她郑重其事地察看着脚下的地面。

“这倒没必要。”她说,“地板挺干净的。”

从她一进门起,我们一直在逗乐子,现在我要言归正传了。

“你准备在这儿待多久?”

“我的时间比较充裕。”

“跟我到村子里溜达一圈,行吗?”

她点了点头,一口应承下来,“不过我得先拜访一下你家的姑娘专用室。”

我转脸望着甘蔗田的方向,朝排水沟边的小茅厕点了点头。

她走出大门,去了厕所;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上一件暖和点的衬衣,装了把水果刀。沿路有蔗田,她要是心血来潮要甘蔗吃,不带把小刀可没辙。她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收拾妥当,站在门廊里等她了。

“那里也很淳朴吧?”

“可别说,比那更糟糕的我都见过。我是农家姑娘,你该没忘吧?”

我们出了大院,从教堂的前面走过。安布罗思牧师正扯着嗓子,唱他的《奇异恩典》。我们俩无暇欣赏他的天籁之音,脚步都没有停。

这天没去教堂的人,大都宅在家里。门廊里偶尔也能看到一两个晃荡的人,平日园中劳作的、院里劈柴的,都全然绝迹。当然,这一路动静还是有的:各家门前屋后的草场上游荡着一匹匹骡马,悠闲地啃着枯草,不经意地打量着我们。乌云笼罩着农场,灰色的空气弥漫到看不见的天边,也不知道整个路易斯安那州有没有晴朗的地方。一大群寒鸦掠过我们的头顶,落在左边一处后院里的胡桃树上。村子里寂无人声,只有教堂的吟诵之声隐约传来,回响在寥落的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