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暗涌(第2/3页)

那篇小说我读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没读出爱尔兰小老头口中的世界味。一帮爱尔兰人齐聚一室,讨论一些云山雾罩的政治问题,这就是我看到的全部内容。这些跟美国扯不上关系,跟我们黑人更是风马牛不相及。许多年后,我才领悟到他那番话中隐含的奥义。我流连茶廊酒肆,我彷徨在大街小巷,我醉卧于饭局酒场,别人说了些什么,我几乎没往心里去。这一发现出人意料,也引起了我的深思。我开始关注他人的言论,学会了聆听大众的心声。别人怎样评价英雄人物,如何褒贬一度飞扬跋扈如今身归黄土的逝者,这些街谈巷议,貌似粗鄙,细玩则余味无穷。

吧台另一端的那三位老人还在杰凯·罗宾逊的话题上纠缠,我的思绪却已飘进了小镇监狱里的那间囚室。杰凯于我何干?乔·路易斯与我何干?那位小个子爱尔兰人的影子,也在我的脑海里荡然无存。目前与我息息相关休戚与共的,是杰弗逊。

我招了招手,示意克莱本再拿一瓶啤酒过来。看到我意兴阑珊的样子,他放下啤酒转身就走,撤到杰凯长杰凯短、谈得眉飞色舞、口沫飞溅的两位老主顾身边去了。

我不想让阴郁的监牢败坏我的兴致,我不想让爱玛小姐潜入我的意识,我不想为扯一个弥天大谎煞费苦心。我想用幸福生活的场景点亮我黯淡的灵魂,我想将一腔绮思凝聚到薇薇安身上。在这个苍白的世界上,她就是我的太阳,带着七彩斑斓的炫光,透进我的内心世界。今天不是星期五吗?与心中至爱并肩携手,觅一段浪漫,享一时温柔,岂非人生极乐?整整两天的闲暇,拥香倚玉,互道款曲,胜似受尽千般累,使碎一寸心。

见鬼!早知此地不堪留,不如浪迹天涯不回头。哪里不能生存,我何必恋念那三尺讲坛?!薇薇安要找条生路,还不是很容易的事?远离伤心地,处处是天堂。

三位老人依旧在打他们想象中的棒球:击球,投球,滑垒。

我的思绪一会儿在镇上的那堵大墙内徘徊,一会儿又飞到了遥远的佛罗里达。我读过那里一宗电椅刑处死犯人案例的详细报告,犯人赴死时的惨状总是徘徊在我的脑际。阴森可怖的行刑室,魂飞魄散的死囚。犯人被生拉硬扯到电刑椅时发出的声声哀嚎,也时时回响在我的耳际:“不要,不要!乔·路易斯先生,救我!救命啊!救命!”在扎缚停当、接好电线之后,撰写报告的人还听到犯人惨叫连连,涕泗交流:“乔·路易斯先生,救我!乔·路易斯先生,救我!”

吧台的前面,那三位老人还在演练棒球比赛:击球,跑垒,滑垒。不知道镇上的高墙之内,有没有犯人临终时高喊杰克·罗宾逊,把他当作自己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

“这就走吗,教授?”克莱本问道。

“我要找我的女朋友去。”我说。

“慢走,教授。”

我挥手作别,老人们也礼貌地颔首回应。

薇薇安的学校在正街上,与酒吧之间隔着三四条街区。这座小城偏远闭塞,乏善可陈,一应公共设施基本集中在学校一带。天主教堂、电影院、殡仪馆一字排开,中间还夹着一家咖啡馆、一家冷饮店。镇上唯一的百货商场也在那条街上,与教堂相去不远,不过要拐个弯。停尸房附近,还有一家理发店、一处加油站,这就是贝荣纳的全部。这个镇上没有秘密,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家长里短的事,谁也瞒不了谁。

我将车停到电影院前面,看见一位教师护送孩子们上校车。等大巴开走后,我迫不及待地下了车。

“帅哥,来这儿有何贵干?”那位老师热情有加。

“她在吗,佩吉?”

“今天周末,不过她还没走。”她嘻哈道,“你真幸运。”

“回头请您喝一杯!”

“喝两杯都行!”佩吉倒很大方。

我们说说笑笑走进大门,看到两个孩子正在收拾国旗。佩吉说了声“俱乐部见”,我独自一人钻进薇薇安任教的六、七年级教室。这所学校教学用房只有6间,部分年级不得不合用教室。学生们都放学回家了,教室里空荡荡的,只有薇薇安一个人伏在讲桌上,扒拉着一大堆作业。她上身套一件棕色羊毛外衣,下身穿一条白裤子,显得十分青春靓丽,工作聚精会神,连我这个不速之客都进门了,她也没顾上瞟一眼。等我已经站到她身边的时候,她这才仰起脸,温暖地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美到极致的牙齿。在我的眼中,她是个楚楚动人无处不美的可人儿。

“你在这儿晃悠什么?”她问道。

“我哪个周末不是跟你一起过的呀?”我绕过桌子拥吻着她,反问道。

“刚才有个男孩在这里站过,他可没你这么大胆。”她佯作娇嗔,嚷嚷道。

“谁要是跟我一样放肆,可千万别让我逮着。”我反唇相谑。

“你说,跑这儿干什么来了?”她这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看你,明知故问是不是?”

她仔细打量了我一眼。我的神色泄露了自己的行藏:我去过监狱,她一眼就看了出来。

“还忙啊?”我问道。

“没什么,手头这点工作可以压压,不耽搁事情。”

“我见到佩吉了,他们结伴喝酒去了。”

“多好的事啊!”薇薇安拍手叹赏。她扯过公文包,抓起一沓作业塞进去,随后站起身来,“我有事找校长谈,再不去,她就回家了。你会擦黑板吗?”

“擦过几次。”

“你要是擦干净,我奖励你一个苹果!”她说。

“谢谢您,老师!”

她在我的唇上印了一个轻吻,抬腿便走,临出大门的时候她又回过头来,对着我莞尔一笑。

黑板上有一条用粉笔画出来的竖线,一头挑着法语句子,另一头挑着英文释义。句子很简单:书在哪儿?笔记本在哪儿?铅笔在哪儿?我悉心擦拭了几遍,可那些句子成心跟我过不去,一抹淡淡的印痕顽固地留在黑板上,若隐若现。

我将值日生的工作抛到一边,取过一截粉笔另画了一条垂线,上下两头分别用法文和英文连写了三遍“我爱你”,方才收手。

薇薇安回到教室,我的杰作一下子映入了她的眼帘。

“你这个淘气包!”她嚷道,“戴茜要是看见了,有你好受的!”

“咱俩的事她能不知道?”

“我应该把你打发到角落里去,单腿罚站!”

“只要你能天天陪我,就是站一辈子我都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