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深宅求人

我的灰色福特野马小轿车就停在门外。姨姥身穿黑色上衣,头戴黑色无檐帽,爱玛小姐穿上她带来的那件领口、衣袖处兔毛滚边的棕色上衣,戴上棕色系带软帽。她们俩跟着我走出小院。她们俩走到车门边便站住不动,等我拉开车门、侍候她们上车。让人家牵着鼻子上亨利·皮乔特家,我已经老大不乐意了,这不,还当了车夫。她们俩一上车,三人的后座就给挤得满满当当,关车门真得使出吃奶的力气。我围着车头绕了一大圈,拉开前门坐进了驾驶位。关门的时候我的动静可能大了点,刺激了姨姥的神经,现在我的后脖颈成了靶子,不知道被她如箭的目光射了多少回。爱玛忙着想她的心事,没顾得上瞪我。

汽车驶过本村教堂兼本人开班授徒的学校,各种事务石头一般压在我的心头。天冷了,取暖用的薪柴还没有着落。去年供应木柴的人是谁,今年又轮到谁送,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我的学生是附近20户人家的孩子,有些学校事务全仰仗家长解决。好在他们都能理解,把帮助学校看成是天经地义的分内事。想不起来不要紧,回头找个高年级的学生问问,他们记得比我牢。

亨利·皮乔特家的那座浅灰色老宅历史悠久,南北战争之前即已落成。我的车子在角门处一停下来,姨姥就坐不住了,主动要求前面领路。我告诉她少安毋躁,反正我是个无事人,就给她们当跑腿的了。我下车的时候,姨姥的目光一直在我的脑后、额角处徘徊,等我推开主人家两扇大门折回来,她这才跟我对上了眼。车进大门,我再次停下来,反身关好了角门。这道门与内宅相去较远,亨利·皮乔特一家人从来不用,所以成了各种农用车辆的专用通道。年复一年的碾压,使得泥土路深沟高垒,满目狼藉。我的车颠得厉害,姨姥嘴里没发牢骚,眼睛不知道瞪了我多少回。我没有故意走沟跨坎让她们难受,也没想过拣平坦一点儿的地方行车,让她们舒服一点儿。两位老太太在后座上咬紧牙关忍着颠簸,谁都没吭一声。我一路狂飙驶近内宅的后门,将车子停在一株郁郁葱葱的大橡树下,这才回过头看了姨姥一眼。

“我也要进去吗?”

她凶巴巴地打量着我,对我的问题置若罔闻。看来老人家真生气了,她以为我刚才故意走不平坦的地方,有意出她们的洋相。

“您以前说过,永远不想看到我在那道后门里进出。”

“格兰特,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话?”

“他不去也行。”除了这一句,爱玛小姐今天就没说过别的话。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但她的眼里未必有我。她嘴里是这么讲的,谁知道她心里又是怎么想的。

“他一定得去!”姨姥说,“亨利先生不会主动找他的。”看,我的事她一手包办。

“哦,对极了。”我说,“亨利先生不会找我的,我怎么老是不长记性。”

一阵拉风箱似的喘息伴着哼哧哼哧的呻吟,姨姥和爱玛小姐挤出了车门。我跟在她俩身后进了内院,踏上内宅后门的台阶。亨利先生家的女佣伊蕾兹·莱恩早就发现了我们的行踪,我们刚上台阶,就听见咣当一声门从里面打开来了。伊蕾兹看上去40岁出头,头上包一块头巾,身着白色制服、白色便鞋,外加一件蓝色格子布围裙,左颊上长着一块暗褐色的痣。她向姨姥和我点了点头,然后与爱玛小姐搭起话来。

“杰弗逊的事我听说了。”伊蕾兹说。

“亨利先生在家的话,我想跟他谈谈。”爱玛小姐说。

“他在书房里。路易斯先生来了,他们正在聊天呢。”伊蕾兹回答道。

“他要是不介意,我想跟他面谈。”爱玛小姐说。

伊蕾兹点了点头,撂下我们去了书房。我打量着厨房的陈设,这间屋子我再熟悉不过了。从我蹒跚学步的那一刻起,这里便是我童年的乐园。抱柴火,宰小鸡,将外面草地上捡到的鸡蛋拿进来,一小篮一小篮地捡拾撒落在院里的无花果、梨和胡桃。那时候爱玛小姐在这里帮厨,穿着打扮跟伊蕾兹一样,白衣白鞋蓝格子围裙,头上扎一块头巾。爱玛小姐是亨利先生家资格最老的用人,我还没来到世上,她已经在这里了。说我父母刚来到世上的时候她就在这儿干,也未可知。老皮乔特夫妇——也就是亨利父母的饭,她做过;亨利兄弟姊妹的饭,她做过;亨利子侄辈的饭,她也做过。记得那时候她管做饭这一摊子,我姨姥管熨烫洗涮,我也不闲着,跑前跑后地紧跟着她们俩。从小在这个农场里长大,我知道,这一方热土、这一处大宅,这里的一切都跟她们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临上大学前,姨姥将我摁倒在我们家餐桌边的椅子上,一字一句地说:“就放心走吧,一辈子别进那道后门。我跟爱玛活得好好的,不用你操心。”姨姥似有先见之明,自那次离家之后,我整整10年没跨过那道门。我回乡6年教书育人,亨利先生家的深宅大院都禁足了,何况登堂入室。

姨姥和爱玛小姐在到处乱瞅。她们离开后,这里的许多地方都变了,有些地方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子。那口大黑锅还扣在墙上,可柴灶这类古董级别的厨房物件跟她们一样退休了,换成了燃气炉具。原来的小冰柜也没了踪影,代之以更大更气派的乳白色冰箱。南北战争改变了一切。先前欣欣向荣的农场经此一劫,黑人参军的参军,散的散;树没人砍了,冰没人搬了;年轻人退出,老年人退休。人烟渐疏,朝气不再,这里的境况,多少透露出衰败的景象。

我没听到伊蕾兹敲书房的门或者向主人请示汇报,亨利·皮乔特的声音倒先传过来了:“伊蕾兹,找我有什么事?”稍过片刻,传来他中气充沛的询问声:“谁?”又是一阵沉寂,他接着追问道:“她来干什么?”瞬间沉寂之后,他说:“回去问问清楚,到底有什么事。”

亨利先生话音未落,伊蕾兹的身影便出现了。

“你就跟他讲,我想找他聊点事。”爱玛小姐说,“重要的事。”

伊蕾兹径直走进大厅,不过这会儿亨利·皮乔特已经离开了书房。亨利先生中等个头,胖瘦适中,身穿灰西装、白衬衣,戴一条灰白斜纹领带。他年逾六旬,长发如雪,手里端着一杯饮料。紧随其后的是路易斯·洛根,身形略比亨利·皮乔特先生高大壮实一点儿,年龄估计也小亨利先生一两岁。他穿一套深色条纹西装,手里也端着一杯饮料。路易斯先生出身名门,他的家族在与农场相距15英里的圣阿德里安娜小镇开有一家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