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3页)

因此,在红雪松上待了整整一百二十一分钟对我来说是不寻常的。我在树上大喊大叫,似乎把克莱顿先生吵得跑进了房间。但我猜妈妈应该一直待在树下,因为我下来的时候,她声音嘶哑、双手颤抖,或许刚刚她也在朝我大喊大叫吧。

我从树上下来之后,舅舅已经到了我们家。迈克舅舅是妈妈的弟弟,那天,他戴着一顶绿色的西雅图音速队棒球帽。我喜欢他戴帽子,这样我就不用看他的脸,只需要看着帽子就行了。似乎只要我朝他的方向看,我们俩就能取得一种他所想要的联系。于是,我一直盯着他的帽子。

妈妈又和我谈了几句,然后和迈克舅舅一起对我说,今天不许再爬别的树了。这不是个好消息,但其实他们没有必要说。我知道自己接下来该爬哪一棵树,也知道那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三月的第三个星期一,中午十一点零六分,我从红雪松上下来。妈妈坚决要求我一整个上午都和她待在一起,还要求我听她说话、认可她的意思,这对我来说有点儿困难。不过,一番努力之后,我还是做到了。幸运的是,她并没有要求我在她说话的时候看着她的眼睛。当时,我正不停地扭头去看那个森林——那个生长着鹰树的森林。

首先,妈妈开始解释她为什么要打电话叫迈克舅舅来我们家——她被我吓得不知所措。我没有问“出了什么事”,因为每回遇到类似的情况,只要我一提出这个问题,她就会提高嗓门。而只要她一提高嗓门,我就搞不懂她想对我说什么了。

“彼得,听着。”她重复道,我被迫把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她和迈克舅舅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过了一会儿,我也挑了一把椅子坐下。我十分慎重地挑选椅子,特地选了一把不面对他们、稍稍侧坐的。这样一来,我就不必看着他们的脸了——他们一说起话来,脸就开始不停地移动、变化。

“彼得,”她说,“我知道时间对你来说很重要。告诉我,你在那棵树上待了多久?”

“一百二十一分钟。”我说。

“唉,”妈妈发出一个声音——一声叹息,“这是你这个月第二次不见人影了。上周末,还有……”“我不想谈那件事。”我打断了她,视线仍然停留在迈克舅舅的帽子上。

“无论如何,这事儿还是发生了。我们刚刚才和克莱顿先生谈好爬树的规矩。”妈妈又叹了一口气,“我想我们得考虑搬去亚利桑那了。”

“什么?”我大声说,双手开始不由自主地晃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为什么她又开始谈搬去亚利桑那的事?

我不喜欢亚利桑那,那里没有树可爬。

“都怪你教他爬树,否则就不会出现这种问题。”妈妈对迈克舅舅说。

迈克舅舅在帽子底下叹了一口气,他扭过头看着妈妈,说:“其实,大多数孩子都会爬树。我知道,自闭症的孩子通常不会爬树,但我希望他能变得合群,我以为学会爬树会对他有帮助。这原本只是一件小事,爬那么一两棵树而已——”

“你在说什么?”我问妈妈,声音比迈克舅舅大多了。“亲爱的——马奇,我只是在和迈克谈谈现在的状况,”妈妈说,“我觉得你该注意一下我们定的规矩,关于什么是危险……”

“爬树一点儿也不危险,”我说,“我每天早上都爬树,有时候晚上也爬。每爬一棵树之前,我都会制订计划,很清楚哪棵树该怎么爬。这一点儿也不危险,我心里有数,一点儿也不危险。”

“或许你是知道规矩,但并没有遵守。你消失了那么久,我只能听见你在上面大声号叫,还以为你出什么事儿了呢。你在听我说话吗?明白我的意思吗?”

“亚利桑那,”我说,“亚利桑那。”

妈妈用双手捂住脸,无力地揉搓,仿佛她的皮肤很疲倦。她说:“彼得——马奇——我快要受不了了。这星期真是要把我逼疯了,对不起,我真的受不了了。”说到这儿,她的声音崩溃了,变得断断续续,“我——我——我不是说必须立刻搬去亚利桑那,只是,你总是这样任性……我需要静一静,需要有人帮帮我。”

这时,我的双手开始拼命乱晃,抽打着自己的胸口、椅子的靠垫,还有椅子旁边的台灯。就在台灯快要砸到地上时,迈克舅舅一把扶住了它:他从沙发上跳起来,扑到我这边,一把扶住正在倒下的台灯,然后用另一只手整理了一下帽子。

“听着,伙计,”他说,“你妈妈不想让你难过,只是你得理解,不能那样一声不吭地消失,至少应该试着告诉她你在做什么。现在,告诉我,你为什么在那棵树上待了那么久呢?”

这时,我听到自己的嘴里冒出“嗡嗡”的声音,那声音让我想起高高的树冠、森林中无休无止的虫鸣。眼前出现了布洛瓦大道那边黑魆魆的山谷,一根伟岸的树干孑然独立,凌驾于我所知道的一切之上。它是那么高大,仿佛树干顶端长出了另一个完整的原始森林,和脚下的生态系统毫无关联。也许,树干的下部之所以不生枝叶,正是因为它压根儿就不想与那个低矮的树林有任何瓜葛。它是一个孤独的巨人,小心翼翼地维持在自己的高度,与脚下的一切隔绝开来。

真高兴我们搬到了这个有蓝色信箱的新家,让我有机会看到这棵树。

我眨了眨眼睛,向上瞥了一眼。妈妈正站在我的椅子旁边,紧紧地抓着迈克舅舅的手,一边忧心忡忡地看着我,一边语速很快地大声说话:

“每次他变成这样,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我需要和他交流,就这样随他去真的好吗?如果我就这样任由他神游天外……”

她的眼睛变得湿润,我迅速移开目光。

“我看见了一棵树。”我说。

说完之后,我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太大了,把他们俩吓了一跳。于是,我又说了一遍,这次语气缓和了一些:“我看见了一棵树,就在山谷那边,我很想去爬。当时,我只是在看它而已,没别的。”

“你看,”过了一会儿,妈妈说,“这并不难,对吗?告诉我们你在做什么,是什么让你在那棵树上待那么久。我希望……我希望你能更放松些。”

“亚利桑那。”我重复道。我爸爸的妈妈——也就是我奶奶住在亚利桑那,还有一些亲戚也在那儿。每年,我们都会去亚利桑那看望奶奶和亲戚们。两星期前,爸爸也搬去了亚利桑那。

“他去看奶奶了,”我说,“然后,他就会回来,和我们一起搬回老房子,像从前一样。”

“我不确定,”妈妈说,“情况有些复杂。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