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冬天(第2/4页)

“我不想回去。”本说。

玛雅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

“不想回学校了,我恨学校,恨学校里的每一个人。”

好像这几句话已经在他脑海里酝酿了好几个月。

“你准备怎么做?”她问儿子。

他们又超过两个并肩而行的女士,她们都穿着尼龙短裤,头上配着同套束发带。

“爸爸会恨我的。”

玛雅觉得喉咙干得冒烟,冷冽的空气冲了进来,又顶进了肺里。她最后望向儿子,他的脸看上去圆圆的、小小的。

“爸爸疲于应付两个糟糕透了的孩子。”

“管什么老爸,本尼。”她最终脱口而出。

他傻笑了一下,转过来冲她说,“没错。”

本加速了,玛雅赶上他。此刻她感到浑身发热,步伐更加坚定有力。他们路过一个滑板公园、一个游艺场和一排网球场。西区高速上已经出现零星的车辆,他们能听到车疾驰而过的声音。整个城市依然笼罩在一层薄薄雾霭之中。

“你想重修一个学期吗?”

“我就是觉得我在浪费大家的时间,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学校天天忙些什么。”

“我想那就是大学教育的目的吧。”玛雅一直盼望自己的孩子长到这个年纪,和她的学生一样大。玛雅一直那么爱她的学生,同时也深知如何来帮助他们。

“但是大学里没有我喜欢的事情啊。”他嗫嚅着。

“本尼……”信号灯变绿时,玛雅拽了拽他胳膊,转弯穿过街头。他们径直向西跑,刚好经过时代广场南边。清晨时分,街上依旧静谧。他们一路跑过仓库、公寓、百老汇戏剧的广告牌、成排成排的剧院,最后来到荧光灯闪烁的主广场。在一些玻璃幕墙的建筑物里,清晨的演出即将开始。摄像机闪光灯和主播均已就位。这里已经禁止汽车行驶了,街道两边摆上了瘦骨嶙峋的金属桌椅。周围的一切都那么闪亮,那么硕大。

“我想念……”本开口了,“我想念这里。”

玛雅想让他具体说说。是想念爸爸妈妈?还是想念这个城市?俄亥俄州的寂静是不是正如玛雅担心的那样可怕呢?

“本尼,我觉得那里还是不错的,你说呢?我就不想让你觉得被困在这个城市里。”这根本不对劲儿。“我并不……”玛雅不能确定自己还能劝得动他。

“戴夫说我这个学期可以回来帮他。他让我当助理教练,会发我工资。”

“好啊,”玛雅说,“那听上去……”他们跑过中央车站,又向南跑过了一个街区,离开了第四十二街。他们一路上经过漂亮的公寓和酒店。

玛雅的生活被两个端点切分:九月份是起点,五月份是终点。她喜欢“学期”这个词的声音,它将一个学年一分为二,这样一整年才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玛雅不想让本一直在那儿来回地跑,总是在应急或逃避。她也有些茫然无措:

“如果你真要这么做,那就去做吧。”

“您能去告诉他吗?”他指的是斯蒂芬,他的爸爸。

玛雅点了点头:“当然可以,本尼,我去告诉他。”

玛雅和儿子并肩在曼哈顿岛东区往南跑,一直跑到中国城,顺着曼哈顿桥的自行车道跑回来。他们回到布鲁克林时,本稍稍放慢速度,玛雅甚是欣慰。他们选了最直的路线——福莱特布什大道往回跑,这条路一直通到展望公园北面。他们在早上的90分钟里大约跑了12至13英里。回到公寓门廊处停下来时,玛雅才感觉到,因为一路跑来,她肌肉发紧、乳酸堆积。她紧紧抓住台阶两侧的铸铁栏杆,在那儿试着调整呼吸,看着儿子做伸展运动。

“我老了。”玛雅弯腰用手扶着双膝,冲着儿子。

本笑了,把右脚抬起来放在最上面一级台阶上,压下去,然后又换左脚做同样的拉伸动作。他摁停了自己表上的计时器,“您还是很棒的。”

他用手轻轻地抚了抚妈妈的背:“拉伸一下。”

玛雅摇了摇头,像本那样把脚架上。她向前抻了抻,体验到肌肉放松的美好感觉:“你会成为一个不错的教练。”

“我们家到底是怎么了?”斯蒂芬说。本出去找朋友了,玛雅和斯蒂芬坐在那儿,面前摆着一堆泰菜的外卖盒子。他们的女儿被关在戒毒康复中心,儿子又要从大学退学。玛雅决定先来谈本的事情。

“两个孩子都糟透了。”斯蒂芬捏着筷子的手十分用力,关节凸出,手指苍白。他的筷子停留在菜品上方,一大塑料盘的油乎乎的猪肉和蔬菜小炒。

“斯蒂芬。”她看着一根面条在他齿间断开。

“我就这样接受这一切吗?我们俩总得有一个人去做恶人。对于我们这些父母来说,玛雅,本还是个孩子。”

她抓起筷子,用手指来回轻抚着。玛雅是个左撇子,筷子碰到无名指上的白金素戒时发出低沉的声音:“他已经十九岁了。”

“没错。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如果不取得大学文凭的话,连个收拾餐桌的工作都找不到。”

“求你了,就给他点儿时间吧。他们俩这么亲密,你知道的呀?我们应该料到埃莉这件事对他的影响也很大。我觉得,对于在大学里荒废时光这事,他能够实话实说,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你是认真的吗?你知道的,他们这样,我们也有责任。生活并不总是一帆风顺,没有什么是唾手可得的。”

“就让他歇一歇,他自己会回心转意的。”

“从哪儿回心转意?他需要有人逼他一下。是你让他们觉得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好东西。你一心一意地满足他们,竭尽全力地给予他们一切,可最后你却跑开了。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害怕、悲哀,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我需要歇一歇,不想再成天管教他们了。”

玛雅曾经在本两岁、埃儿四岁的时候,飞到佛罗里达待了三周,就想安静一下,可以独自在水中畅游,享受读书之乐,而不用把一切心思都扑在孩子身上。她有时会逃到书房里独处,有时在他们面前逃避。她像刺猬一样缩成一团,害怕那叫作爱的东西——她觉得自己无力掌控——仿佛爱会变成始料不及的摧毁力。

“那是因为你不像我这样成天和他们在一起。”

“因为我要工作啊,你忘了吗?你的家庭当年亲情淡薄,所以你想给咱们的孩子满满的爱。你父亲当年不爱你,你就想在他们这里为爱正名。看看这就是你的教育成果。”

玛雅的父亲。他总是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高脚酒杯,随着玛雅一天天长大,杯子里面的酒从苏格兰威士忌变成了杜松子酒[2]。那酒中的冰块碰着杯壁叮当作响,他冰冷的手拂过玛雅的面颊。每天早上,父亲都穿得西装笔挺,因买卖房子而长年与承包商共事,玛雅父亲的手指都起了茧子。他用拇指和食指一丝不苟地系上衬衫领子两侧的纽扣,穿上深色袜子,他刚刚擦亮的皮鞋散发出一股皮革特有的浓重的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