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第2/3页)

一个年轻男子坐在驾驶座上,戴着棒球帽和墨镜,身着褪色的白T恤和毛边牛仔裤。他点头致意,突突地开车从他们身边经过。马克斯拼命挥手,拖拉机在走了一小段路后停在了小径上。马克斯连忙跑过去。

“不好意思,先生!”佩尔杜听见马克斯在引擎的噪音中喊着,“圣让小旅馆怎么走?店主是碧吉特·博内。”

男人关掉引擎,摘下棒球帽和墨镜,伸出小臂抹脸,一头栗色的长发洒落在肩上。

“啊,抱歉[1],抱歉,小姐,我以为你是……呃……男的。”佩尔杜听见马克斯声音沙哑,语气焦急。

“我敢打赌,你肯定以为女人都会牢牢束缚在紧身连衣裙里,不会开拖拉机。”陌生人冷冷地说,把头发盘回帽底。

“不然就是怀着孕,被光脚锁在炉灶上。”马克斯补充道。

陌生人迟疑了一下——然后爆发出响亮的笑声。

佩尔杜伸长脖子想看清楚他们,但年轻女子已经重新戴上大墨镜,正在向马克斯解释路该怎么走:博内夫妇的旅店在葡萄园的另一边,从右边绕过去就行了。

“谢谢,小姐[2]。”

马克斯剩下的话被轰轰的油门声淹没,佩尔杜现在只看得见她的下半张脸——她的嘴唇牵出一个会心的微笑。接着,她一踩油门,隆隆驶走,扬起一团尘埃。

“这一带真的很美。”马克斯边上车边说。佩尔杜觉得他容光焕发。

“发生什么事了?”他问。

“和那个女人?”马克斯笑了一声说道,笑声有点儿反常地大,也有点儿尖,“嗯,总之,往前面开,就这么走……总之,她长得很漂亮。”佩尔杜觉得马克斯像只可爱的兔子玩偶一样快乐。“她脏兮兮的,浑身是汗,但实在很可爱,像冰箱顶上的巧克力。而且,不,没有而且……什么事都没发生。拖拉机不错。问这个干吗?”马克斯看起来很困惑。

“不干吗。”佩尔杜撒谎道。

几分钟后,他们找到了圣让小旅馆,一幢修建于18世纪初的农舍,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水灰色的石头,又高又窄的窗户,繁花似锦的庭院,美景如画。之前马克斯在网吧登录吕贝龙的官方网站寻找附近的空房,看到博内太太的旅馆还有一间空房。她出租一间由鸽舍改造的房间,还附早餐。

碧吉特·博内年近六十,身材娇小,一头短发。她带着一篮刚摘下来的杏果,笑容可掬地等待着他们。她穿着男式马甲与浅绿色百慕大短裤,戴着一顶软帽。博内太太的皮肤晒得像坚果一样黑,眼眸闪着水蓝色的光。

杏果上满是甜软的茸毛,鸽舍改建的房间幽居一角,只有几平方米大,里面有一只洗手盆,一个橱柜大小的洗手间,几只挂钩权作衣橱,还有一张不舒服的窄床。

“第二张床在哪儿?”佩尔杜问。

“啊,先生,只有一张,你们不是一对儿吗?”

“我睡外面。”马克斯当下建议。

鸽舍虽小但很适意,从房中高高的窗户望出去,最远可以看到瓦朗索尔高原。房子坐落在一大片种植水果和薰衣草的花园中央,旁边有一座碎石露台,一堵厚厚的石墙令人联想到城堡残垣。鸽舍旁的小喷泉汩汩作响,令人心怡;你可以放一瓶酒到水里冰镇,坐在石墙上晃荡着腿,眺望谷底的果园、菜园与葡萄园。谷中看不见道路,也没有其他农庄。挑中这个地点的人,眼光独具。

马克斯跃上厚墙眺望平原,手放在眼睛上遮阳。如果屏息凝神,他可以听见拖拉机的引擎声,看到一小团尘埃由左至右平稳移动,然后又由右至左开回来。

鸽舍露台四周也种满了薰衣草、玫瑰和果树,一把大阳伞下面摆了两把椅子,上面有舒适鲜艳的靠垫,旁边是一张马赛克图案的桌子。博内太太在这里为他俩各端来一圆瓶冰镇法奇那[3]果汁,为了表示欢迎,她还送上一瓶冰镇“美酒”[4],她的普罗旺斯乡音把它念得像“没有”——那是一款微微发亮的浅黄色葡萄酒。

“这瓶美酒是本地出产的,是卢克·博塞特酿的。”她喋喋不休,“酒庄在17世纪成立,位于D36号公路的另一侧,走路15分钟就到,他们的‘曼侬17世’今年赢得了金牌。”

“对不起,他们的什么?曼侬?”佩尔杜震惊地问。

马克斯镇定自若地出手帮忙,向不安的女主人一再致谢。博内太太沿着石墙慢慢走开,一路不时停下来摘采着什么东西。这时马克斯才开始研究酒瓶上的商标。“曼侬”二字上方画了一张脸——卷曲的长发,柔和的轮廓,若有似无的笑容,一双大眼睛直视着你。

“这就是你的曼侬?”马克斯惊愕地问。

佩尔杜先是点点头,跟着却摇头。不,这当然不是曼侬,比他的曼侬差远了。他的曼侬如此可爱,但已死去,只能继续活在他的梦里。此刻,她却从酒瓶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丝毫没有预警。

他从马克斯的手中夺过瓶子,轻抚曼侬的画像:她的脸庞、她的头发、她的双颊、她的下巴、嘴唇、脖颈。她身上所有这些地方,他都曾碰触过,但是……

直到此刻,他才开始发抖。颤抖从膝盖开始往上爬,他的肚子和胸口咯吱打战,又爬上他的手臂、手指,直到嘴唇和眼皮也逃不过战栗的掌控。他的循环系统在崩溃的边缘。

他低声说,语气平淡:“她喜爱杏果摘下时的声音,用大拇指和另外两根手指稍微一扭,杏子就会发出‘嗑’的一声。她的猫名叫‘喵呜’,冬天喵呜会睡在她头上,像一顶帽子。曼侬说她遗传了她爸爸的脚趾——脚趾有匀称的腰身。曼侬好爱她爸爸。她爱吃夹了厚厚一层巴侬奶酪和薫衣草蜂蜜的松饼。她偶尔会在睡梦中大笑。马克斯,她嫁给了葡萄农卢克·博塞特,我只是她的情夫。”

让抬起双眼,用颤抖的双手把酒瓶放到马赛克桌上。他真想将酒瓶朝墙上砸去,却莫名地恐惧这会打碎曼侬的脸庞。

他忍受不了了,他忍受不了自己。他来到这个风景如画、世间少有的地方,和一个成为他儿子、他知己的朋友在一起。他已斩断退路,在河流和泪水中向南航行。

却发现自己竟然并未做好准备。

他想象自己站在公寓走廊中,困在书架后面。

他以为来到这里就能神奇地解决一切?以为可以把痛苦折磨抛弃在河道上,用眼泪去交换一个死去女人的宽恕吗?以为自己已经走了足够远,远到能够得到救赎吗?

是的,他就是这么以为的。

但事情没那么容易。

永远没那么容易。

他突然愤怒地将酒瓶一推,它猛烈地打了个转。他不要曼侬再对他露出那种眼神,不要,他无法这样面对她,无法像现在这样——一具行尸走肉,心仍在漂流,停不了岸,唯恐再一次爱上一个人又失去她。他无法这样面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