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河夜船(第6/13页)

对,我经常在这种伤感的、兴奋之后心绪茫然的约会之后,去看诗织。

即使不是这样,跟他在一起时,原本就觉得极为怅然。这是怎么回事呢?总是觉得十分哀伤,身心沉落到了蓝色夜晚的深渊,满脑子萦绕着这样的念头,觉得远处散发出光芒的月亮十分亲切,连指甲都染上了一片蓝色。

和他在一起时,我就会变得少言寡语。

这些情形不管我怎么对诗织说,她一点儿也不相信,她觉得我是个很健谈的女孩。可我与他在一起时,我只是光听他讲,颔首点头而已。当“说话”的节奏和“点头”的节奏几乎达到了艺术的境界、开始呈现出绝妙的平衡时,我就觉得这种状态和诗织“陪睡”的情形非常相似。有一次,我曾经把这种感受说给她听了。

“跟那个人睡在一起时,为什么总有隆冬一般的感觉呢?”

“啊,我明白,我明白。”诗织说。

“你为什么这么快就明白了呢?你还没听我讲完呢,怎么可能明白呢?”我不开心地说。

“可我是行家呀。”诗织眯缝起眼睛说,“我说呀,这样的人除了说定的承诺之外,其他的一切他都暂且认为是无。”

“嗯?”

“所以,他会感到不安。他要是考虑到你已经属于他了,他的处境就会相当不利了吧?所以,在现在这个时候,你暂且是一个无,是一个保留物,是一个处于暂停阶段的存在,是一个买了来备用的物品,是人生的附加品。”

“啊?……你说的话,我好像有点明白……你说的无,到底是什么呀?我在他的心目中,到底处在什么样的位置呢?”

“一片漆黑之中。”诗织笑了起来。

我很想见到诗织。当然,肯定不可能见到她,可我依然漫无目的地绕着远道不断地行走。总觉得以这样的方式可以靠近诗织。渐渐地,行人稀少起来,夜色越来越深。

我最后一次去诗织的房间,是在她死前两个星期左右的时候。结果竟成永诀。那一次也是精神有些颓唐,不知不觉在深夜来到了那里。诗织在家,很快活地将我迎入房内。

走进屋里我吓了一跳。在起居室的正中间,悬吊着一张巨大的吊床。

“什么呀,这是,放东西的呀?”我呆呆地站在门口,手指着那吊床问。

“……你知道,我工作时都睡在那软软的大床上对不?可我必须保持清醒不能睡着对不?”诗织说道,依然还是与平时一样的、高而柔和的声调,“不知怎的,现在一上了床就一直很警醒,我想在这不怎么舒坦的状态中也许能睡着……”

听了她的这一番解释,我觉得还真有道理。我走进房间,坐在了沙发上,一边心里在思忖:这世上每一项工作还都有其特有的问题呢。

“喝茶?还是喝酒?”

这悠然的动作,常挂在嘴边的微笑,使我感到亲切。就像诗织住在我房间里时一样,一见到这些,心里边郁积着的莫名其妙的疲乏就慢慢释放出去了。

“喝酒。”我说。

“那,我就为你开一瓶杜松子酒吧。”

说着,诗织从冰箱里取出很多冰块放到盆里,切好了柠檬片,将一瓶尚未启封的杜松子酒整瓶拿了过来。

“这瓶酒打开不大好吧?”

我说。这时候我差不多整个身体埋进了沙发,同时手里拿着一只玻璃杯。

“没关系的,我自己几乎不喝酒。”

诗织喝着橙汁应道。房间内显得异样的安静。

“这儿,真安静呀。”

我毫无醉意,心里一片澄澈明净。这安静,并不让我觉得有什么伤感,所以不知该怎么说好。

“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吗?”诗织反复这样问道,那问法就像一条忠实的狗一样执著。

“没什么不对呀。”我应道,同时却觉得周边的空气一下子变得凝重而沉闷起来。

“真的没有什么。我倒是在想,你最近不看电视、不听音乐吗?”

那天夜晚,诗织的房间内真的一片鸦雀无声。除了我们俩的声音之外,其他一切的声音都消失殆尽,就像在一个积雪的夜晚身处雪窖中一般。诗织细柔的声音,更烘托出了这种宁静。

“嗯。你不喜欢安静吗?”诗织说。

“到别人的房间里来,可不能说三道四呀。”我说,“不过,总觉得自己的听觉有点怪怪的。”

“最近,我觉得声音都挺吵人的。”诗织说道,双眸显得虚空渺茫。“……得了,不说这些了。你是不是因为男朋友岩永的事不开心?是不是因为他太太的事两个人拌嘴了?你的气色好像不大好,我以前跟你一起住过,我能感觉出来。”

“没有,我们还是老样子。根本不是,只是,我……”

对我自己接着想要说的话,我不觉悚然一惊。我差点说出可怕的事来。

我想说的是,我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我?”

“我对他撒了一个明显的谎。于是我们稍微拌了几句嘴。还是跟以前一样。太太的事他不大想提,但是,她亲戚方面的应对好像并不轻松,医院那边也常常去。不过,我无所谓,完全无所谓。”

“这样就好。”诗织微笑着说道,“我希望你们一直好下去,这是在我眼前开始的恋爱嘛,对不?”

“嗯。没事的。我不想跟他分手。”

我说。很奇怪的,我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心胸慢慢开阔起来,对一些细小的问题都觉得无所谓了。接着又说了些什么话,我已不记得了。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碎的事情。诸如两人住在一起时的种种往事、工作上的一些笑话、化妆品、电视等等,都是这一类的话题……在我的脑后,吊床一直悬浮在空中。诗织的白衬衣、用红色茶壶烧的开水、热气腾腾的绿茶,对,想起来的都是这些画面。

“那,我回去了。”我站了起来。

“住在这里吧。”

诗织说。我有点拿不定主意了,但一想到我这个客人睡在床上,她却睡吊床,就不想留宿了,决定回去。

“精神好了吧。”

走到门口时,诗织问我。我第一次稍稍吐露出了内心的软弱:“不知为什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