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含作者与深层意蕴(第3/5页)

当初,幼小的西山被书呆子父亲锁在家里,“差点因为营养失调而丧命”,当亲戚们报警把他营救出来时,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外面这么漂亮,我真高兴,叶子的颜色,简直有点儿晃眼。”而且,说话的时候,西山是“陶醉”的,眼睛“炯炯有神,脸上甚至还有一种明朗的神态”。走出幽闭的小屋后,西山并没有哭诉自己的孤独无助,而是立刻感受到了现实的美,并因此而快乐。实际上,过分关注自己的创伤,反复尝试疗愈,未必是积极有效的方法。就如同自然界的动物在遭受创伤之后常常本能地舔舐自己的伤口,但这种舔舐并非全部都能达到疗愈的目的,有时会适得其反,反而导致伤口发炎溃烂。

当高梨已经移情别恋时,“我”一如既往地等着他,没有留意到,或者是刻意忽略了他的变化,“交往的时间长了,想不到会变成这种感觉”。这正是“隐含作者”在提醒人们,千万不能丧失对当下的感知力。“我”总是反复不停地回忆,“回忆也总是给我带来温暖”。但这温暖只是表象,是短暂而虚幻的,回忆的本质是导致“我”丧失了现在。“我”的目光总是投向过去,就连为自己营造的幻境也离不开过去:高梨如果见到“我”就会“怀念往昔回到从前”。最终,指向过去的一切都成了泡影。直到认识了西山,“我”才终于意识到,“那种日子业已彻底终结,那种想方设法在对回忆的反复玩味中走过来的、糖球般的日子”。

沉浸于回忆中是渴望疗愈伤痛者的典型表现,正因为他们过于关注自己的伤痛,所以无法摆脱过去,也难以感知现在。与“我”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西山从不回忆过去,他“只不过真实地活着”。“我”认识西山仅仅一两周时间,但已开始变化,“希望至少能有一点点像他的人生那样接近真实的自我”。懂得了这一点之后,即使重新坐进与高梨一起买的车里时,在这个最容易勾起回忆的狭小空间里,“我”想到的是:“啊,此时就是此时,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重新开始关注当下了,“尽管疼痛,但是与稀里糊涂地度日相比,肌肤所接触的空气已经新鲜得多”。而且“由于感悟力在悲伤中得到了磨练,所以对季节的变化也了如指掌。我已经很久没有体味如此明澈优美的秋天了。”“我”有能力体会当下的美好了。小说的最后,“我”在一个大公园,踏着埋到小腿的枯叶,尽情享受着只属于此时此刻的美好与幸福。“那里,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语言没有一切,只有带着光线、金黄与太阳的枯叶的香气。在那片刻,我无比幸福。”日文原书的封面就截取了秋色中的一片灿烂的金黄。

此时此刻的美好与幸福也许会稍纵即逝,就像《一点儿也不温暖》中“我”的惶恐和担心一样:“这个家万一父亲得了癌症怎么办?万一母亲过度劳累病倒了怎么办?要是那样,眼前的幸福……电视的声音、餐具的声音以及沉默中偶尔交谈的声音,就将全部消失。我感到这一切随时都可能发生,太容易发生。”正因如此,对当下幸福的感知和积累就需要靠自身的努力和内心的领悟,而不可能从别人的安慰与保护中获得。《尽头的回忆》中有一个蛛网的比喻值得注意:

我觉得,家人、工作、朋友以及未婚夫等等,所有这些,都是如蛛网般保护着自己的网,使自己得以隔离于那些沉睡在内部的可怕色彩。这种网越多,我就越能够不至坠落,顺利的话,甚至连下面有坠落空间都不曾知晓就能够度过一生。

天下的父母对于自己的孩子,不都是希望他们“尽可能不要知道下面有多深”吗,所以,我父母对于这次事件才会看得比我更加严重吧。他们一定非常担心,希望我不要在这里跌得太重。

芭娜娜把人生的保护网比喻成蜘蛛网,如此脆弱的喻体带有一种明显的意义指向——这种保护实际并不可靠。因此,“我”在探访高梨遭遇打击之后,并没有回家寻求保护,反而首先想到逃避家人的安慰(也是由此才得以遇见西山)。最后“我”能够重新回家,则是因为发自内心地重新认识了生活。

同样,《一点儿也不温暖》中,反复出现的灯火比喻,也是要说明温暖源于自身。小说前边就留下一个伏笔:小诚告诉“我”,他能从“我”身体里看见一个“圆圆的、漂亮的,可是很寂寞的东西。像萤火虫似的”。谜底在结尾处揭开,小诚明确地说,“灯火一点儿也不温暖”,是“灯火中的人,是他本身内在的光亮映照到了外面,所以才会让人觉得又明亮又温暖。因为,即使开着灯也还觉得寂寞,这种情况也很常见呀”。这时读者也才豁然开朗:原来不温暖的是环境、命运,而温暖来自人的内心。“隐含作者”借死去的小诚之口,以小诚告诉“我”的形式,把这个道理告诉了读者,并且又通过“我”再次确认:“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发觉,那真的是我自身的光亮”,“像样板间那样的地方不管多么灯火通明,也不会让人有任何感觉”。

《尽头的回忆》五篇小说中,无论是主人公自己的领悟还是典范形象的榜样性启示,抑或某个人物一语道破,总之,“隐含作者”都有一个共同的立场:放弃追忆,感受当下。

为了使这一主题更加明确,“隐含作者”时时从文本中现身,置身事外,直接向读者陈述人生思考。如《“妈妈——!”》以第一人称讲述“我”在医院苏醒过来,与前来探视的同事议论事件的经过,这时,叙述主体突然脱离情节,告诉读者,这个躺在病床上的“我”,当时“对于这件事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我人生的各个方面,全都浑然不觉”。这种“隐含作者”直接插入的情况,在五篇小说里频频出现。《幽灵之家》中,“我”刚刚在说有点担心幽灵会减损岩仓的生命活力,紧接着是“说不定,那段时间,尽管我自己都不曾那么想过,但有可能已经相当迷恋岩仓了”。语气从主观倾吐跳转为俯视全过程的客观评价,如同一个旁观者在讲述他对别人的观察。有时,“隐含作者”现身后发表大段的议论,甚至造成情节的停滞或中断。《尽头的回忆》开篇,“我”与西山边吃盒饭边聊关于幸福的话题,紧随西山话音的,是“隐含作者”的一番人生感怀:“……事物绝不可能按照人们自己的愿望去发展。或许下一个瞬间幸福就会降临,或许一直等待下去也无济于事。恰如海浪或天气的变化一样,谁都无从知晓。”两人后来是否仍继续谈论幸福,抑或又聊了其他问题,都不得而知。小说由此转到讲述西山的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