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儿也不温暖(第2/3页)

小诚曾经这么对我说。

“一直都有吗?”

我问。

“不是,只有安静的时候才能看见。我很喜欢看呢。”

我稍微有些失落,怎么不是说我长得可爱呢,不过对我来说,这句话依然像爱的告白一样令我欢喜。

小诚那两道超乎想象的浓眉,经常形成一条漂亮的直线,然后他用一双水灵灵的、清澈的大眼睛出神地看着我。我之所以喜欢小诚那句话,是因为我知道他是在看如同我的灵魂之光那样的东西。

这样一来,我便有了一种仿佛得到保护一般的感觉,似乎与种种忧虑完全隔离开来,比如担心遭到拐骗啦,没完成作业啦,还有那段时间父母关系有点儿紧张,要是离了婚该怎么办啦,等等。

我被强烈而明亮的粉红色光亮守护着。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发觉,那真的是我自身的光亮,小诚喜爱那光亮,并且一直为我守护着。

从小诚家门前经过的时候,只要那高大宅邸的一扇扇窗户都亮着灯,我就会感到安心。

在那里有一个古老的、坚实稳固、绵延不断的家族。即使家庭成员改变了,也总有持续不变的东西。

那个家族拥有众多忙碌的糕点师,每逢茶会或国家节庆,永远是忙得不可开交,虽然父亲偶尔出轨生下了小诚,但那个家族存在着一种完全包容和消解这一切的巨大力量。有祖父母,有父母亲,还有孩子们。在那些灯火中,那个家族无论怎样都会一直延续下去。

我有这样的感觉。

我家只有父母和我三人,而且父母都是从外地移居过来的,周围也没有亲戚。因此,我认为那种如同有机整体般的家族结构——仿佛只要有某处凸起就一定会有某处凹陷,是非常坚实可靠的。

有时书店关门后,三人坐在桌边吃饭时,我就为家里人数之少而感到惶恐。这个家万一父亲得了癌症怎么办?万一母亲过度劳累病倒了怎么办?要是那样,眼前的幸福……电视的声音、餐具的声音以及沉默中偶尔交谈的声音,就将全部消失。我感到这一切随时都可能发生,太容易发生。

在小诚家,他曾祖父去世的时候,人口依然很多。即使小诚的父母在外忙碌未归,佣人也会点亮灯火,准备饭食。

可是,在我家,只有三个人。太容易一蹶不振。我是这么想的。

不过,小诚似乎并不这么认为。

“今天我去你家玩儿吧。”

每当听到他在电话里这么说,我就会说:“为什么?明明你家又宽敞又有高级点心吃啊?”

然后小诚就回答:“因为只要在光代家,就总觉得安心呀。”

我小时候常想,整个下午都呆在我家,在我那间又窄又脏的房间里看书,吃我妈妈做的又硬又难吃的点心,有什么安心的啊?

对于年幼而又不知人间疾苦的我来说,还不具有理解小诚家复杂状况的能力。

因为有钱就冷漠无情,徒有其表,见钱眼开……这种常见的模式完全不适用于小诚家。假如他家真是那样,直觉还算不错的我也许能够了解。而小诚家却充分地保留着那种大家族所拥有的情感深厚的优点。

话虽如此,小诚家也确确实实存在着一种微妙的阴影,那是商贾之家的复杂性酝酿出来的。

而我家成员简单,生计也简单。这种感觉对于小诚来说,是何等的切实可靠,如今回想起来,有时竟禁不住怆然欲泣。

偶尔,在晴天的傍晚,当金星开始在空中闪烁的时刻,我看着家家户户的灯火,想起小诚说过的话,就会簌簌落泪。

“每到傍晚,我走下你家楼梯回家的时候,你爸爸总是在书店里,还有几个客人,能闻到书的香味儿,这些从来都没变过吧。还有,黄色的灯光映在厨房的窗户上,能听见你妈妈准备晚饭的声音。我很喜欢在回去的时候看到这些啊。”

最后那个晚上,小诚不愿意回家。

因为他实在太不愿意回家,所以我妈妈只好给他家打电话说:“就让他住在这儿吧。”对于总是按时回家的小诚来说,这种情况很不寻常。

我爸爸出版过好几本关于古籍的书,偶尔还去大学做讲座,小诚家的人或许是因为这个才不顾他家的某种“社交规则”,一直对我家很好。

但是那天,他们说次日一早家里有聚会,有很多亲戚要来,所以让小诚务必回家早些睡觉。而且,让他家的一个保姆过来接小诚。

保姆到来之前的那几十分钟有多么凝重,我真难以用语言来形容。

小诚把脸埋在我的臂弯里。书仍然在他膝头摊开着,他一直静静地,埋着头。他并没有哭,而是有点儿像小狗把身体凑过来似的,紧紧地贴着我。略带湿气的鼻息,暖暖地濡湿了我的上衣。

“不想回家,我害怕。”

小诚说。

我轻轻抚摸着小诚细细的头发,反复地说,没关系的,却依然清晰地感到,空气沉重地压了过来。仿佛有不祥的苗头在窗口窥视。这个世界的光亮、蜻蜓翅膀的透明感、日本点心所展现的优美四季、河畔樱花明朗的粉色、即将享用美味时的心情、旅行之前的兴奋等等,我渐渐感到,所有这一切都与小诚和我隔绝了,这个夜晚注定不会有黎明。

“什么时候咱们结婚吧,那样你就可以不回去了。”

我从那时就觉得结婚是一件带有决定性的事情,所以关系不太融洽的父母才会这么苦恼,所以小诚的父亲即使有了外遇也不离婚,整个家族还照常生活。因为我已经看到了这些,所以才作为这世上的一种好事,以及跟小诚联系在一起的法宝,说出了这句话。

小诚微微笑了笑,有点儿难为情地说:“要是那样的话一定很开心啊。我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一边看书一边吃零食。就像多啦A梦和大雄一样。”

“那不是男孩子之间的故事吗?”

我说。自己的浪漫情绪被泼了冷水,心里有些不满。不过,小诚却丝毫没觉得不好,陶醉地说:“可是,那就是我理想的样子啊。在隔扇前边,他们俩都躺在褥垫上,一起边吃铜锣烧边看漫画书,是这样吧?”

“那种铜锣烧就行啦?对你来说。”

“是啊,馅儿里不用加丹波的栗子,表皮也不用那么讲究,普通的铜锣烧就行。”

小诚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