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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清楚,其实反倒是自己还无法真正离开父母。

我需要有一个能随时回去的家,所以我才那么希望母亲能呆在那个家里。

只有那样,自己才可以在作为孩子的框架里去开始一个人的生活,才敢那么兴奋地憧憬将来。所以我独立生活的决心是有条件和限度的,我所憧憬的无非是自己方便的独立生活。

为什么偏要这样?为什么我就这么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小空间,却非得和妈妈共享?这也太不讲理了吧?本来我还打算就是有了男朋友也不和他同居,可以你来我这儿我去你那儿呢。再说了我现在正在学徒阶段,还有着那么好的梦想,好不容易下了决心……为什么?

说实话,如果真想坚持自己独立生活的原则的话,也许应该发一通脾气让她回去才对。假如我是个男孩儿的话,说不定真会那么做吧。

可那个时候,母亲就像个少女一样,胳膊肘支在腿上,手托着下巴,茫然地凝视着烟雨迷蒙的茶泽大街。

再也没有比这个情景更能打动我的心的了。

我在脑子里翻来覆去想着的理由,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从她的身影里那么清楚地感觉到母亲想和我一起住的意愿。这时,母亲的身上全然没有了成人女性那种鲜明的轮廓,而是被蒙上了一层梦幻一样的云霭,云霭里所显现出来的可能性也好、未来也好、孤独也好,都充满了那种只有年轻人才有的未知性和不安定性。

“您说好像被什么打败了?被什么呢?是爸爸吗?”我问道。

“不是的。怎么说呢?好像是被那种‘人如果不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地活着,就会栽大跟头’的说教给骗了似的。难道不是吗?正是相信了这样的话,怕把自己的人生过得一团糟,所以我才那么拼命地认真去做。可是在能够想象到的范畴里,还有比我们的遭遇更悲惨的吗?

“我还一直庆幸你父亲死之前没有欠下债务。多可悲!我们的积蓄几乎被他全部掏空都给了人家,却没给我们留下一丁点儿。

“就这样,我还觉得他是个好人,是个死也不会给我们添麻烦的人。我怎么这么傻啊!

“很早以前,在你还没出生的时候,我们闹过一阵别扭,那时他说好像自己不适合拥有家庭,想离婚,如果我当时答应跟他离了就好了。后来经过一番商量后,还是决定把你生下来。之后再也没有提过离婚的事。反倒是在你生下来后,他常常说:还是结婚好啊!

“我从不觉得他的死应该归咎于我。可是现在,我就是想反抗这个向我灌输了‘长大成人后,只要认真老实地生活就不会栽跟头’的世界,以及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母亲说。

我无力做任何辩驳,自己的情绪也无以宣泄了。

“好吧,现在就只考虑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倒过来想想看。只当现在是在旅行,妈妈只是来玩玩而已。没关系,没关系。”我自言自语地嘟囔着。

这样一想,心情一下子变得豁然开朗起来。

再说了,我本来无心伤害母亲,而且我觉得她现在也没有别的选择,于是一下子就想通了。如果说有一天两个人会相处不下去的话,那么我觉得两个人互相讨厌的时期也肯定是同时到来的,到时候再想办法吧。

这时,从我身体里溜走的气力,肯定就是那种“对将来过分规划的力气”吧。现在,母亲就在面前,说想在这里住下来,这就是我现在所要面对的事情,也许到了后天,她说不定又会说要回去呢。而我却那么急躁,急着想去贯彻自己的规划。于是,身体里就注入了过度的气力。

“好吧,就这样吧。我已经想通了。”我说。

“嗯,谢谢。”母亲的声音并没有显出多么高兴。

她肯定早就看透我了,知道我肯定不会拒绝她的。大概只是觉得“说这些话都是在浪费时间”吧?虽然被她看穿,我觉得有些懊丧,但是我只能认命,怪也只能怪自己没有拒绝的能力。

我来到窗前,坐在了母亲的身边。

我想,身边这个人活到这个年龄,突然说要把自己的人生变成一张白纸。这可能吗?现在她既没有未成年的孩子需要费心照顾,也不需要努力工作养家糊口,而且那沉重懊悔的阴影大概会伴随我们一生。

从某种意义上说,今后不管我们做什么,就是我们搬到这里来试着重新生活,我们也不可能再恢复到原状了。我知道我们只能背负着这些活下去。也许会有偶尔忘却、开心快乐的时刻,但在那快乐的背后,无论何时,都摆脱不掉这个阴影。我们痛彻地感到,人生就是要把这一切都背负起来走下去。数不清有多少次了,哭得嗓子几乎要沁出血来,然而痛哭之后却一点儿轻松感也没有,只能装着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把那些痛深藏起来。

我一直在想:作为一家人生活的地方,原来的房子也许户型太大太规整了,从而使得家庭里每一个人的位置都楚界分明,这样一来反倒使家人不容易坐到一起闲聊杂谈地诉说心事了?

“芳芳,你在家里的时候,是不是觉得我们家太沉闷了?”母亲问我。

“没有啊。和普通家庭比起来,或许因为我们家和音乐有关的缘故,我倒没觉得沉闷啊。”我说。

父亲回到家总是夜半时分,家里几乎总是放着音乐,父亲的朋友们来我家时,也常把音量放小进行合奏排练,折腾通宵。有时我和母亲也以要给父亲的演奏会帮忙为借口跟学校请假,一起随他们去国外看看。泰国、上海、波士顿、纽约,还有巴黎,韩国和台湾也去过。虽然大家都没有什么钱,但是每次旅行都有音乐相伴,所以很开心。有时我们甚至可以和他们一起坐大篷车移动。乐队的其他成员中有几个人的孩子年龄和我相仿,于是,我和他们成了好朋友,甚至有过朦朦胧胧的情窦初开。那是个快乐得类似嬉皮士一样的孩童时代。

“那么,是不是我这个人太严厉了?”母亲又问。

“如果说起来,还真是有一点儿。可是一个家庭里如果没有一个严厉的人,这个家就管不好,不是吗?所以,肯定得这样。”

我咽了一下唾沫,虽然不想说,但这是我从小就有的感觉,今天终于说出来了。

“不过如果没有我们的话,爸爸肯定也会发生点儿什么,说不定会死得更早呢。”

母亲用一种吃惊的眼神看着我,虽然什么也没说,但那眼神里分明写着:“原来你也是这样想的呀?”

“谢谢。”母亲用这两个字,代替了“原来如此”。

茶泽大街上一般很少有车辆开进来。即使有,那些车子也都得像步行一样,以极慢的速度和行人交错而行。从这里可以看到大街对面我工作的法国料理店雷利昂。只见从二楼“三毛猫舍”茶馆的玻璃窗里透出淡淡的灯光,在迷蒙的雨雾中,所有的一切随着黄昏的降临,都变得模糊暗淡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