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夫人在观察(第2/6页)

多田从去年开始就带助手到冈家来了,至于多田有没有告诉过她那个助手的名字,冈夫人忘记了。多田喊那个助手的时候,她下意识觉得他叫出口的那个姓氏有点奇怪,但她从来没有听清楚过。

就冈夫人所见,那个当助手的男人的言行举止总有些古怪。在多田全神贯注地打扫庭院的时候,助手却莫名其妙地热衷于把捡到的栗子摆在院里的点景石上;有时还拿塞满落叶的垃圾袋当枕头,躺在院子的角落里仰望天空。冈夫人常想,瞧这副模样,还真弄不清谁是助手呢!

冈夫人的乐趣是暗中观察多田努力干活的场景。冈夫人确定自己的心并未因此怦怦乱跳;她纯粹只是不由自主地想看他干活而已。

正因为如此,冈夫人才能觉察到变化。两个星期前也曾感觉到,多田和助手的样子有些不对劲。他们不仅不大交谈,而且彼此没有眼神交流。

“吵架了?”冈夫人问坐在外廊上的多田。

多田迟疑了一瞬间,回答说:“没有。”

尽管没问“和谁?”,可还是作了否定的回答。果然吵架了吗?

知道担心的第三件事尚未解决,冈夫人的心里不平静了。都过了两个星期了,冷战还在继续,说明事态相当严重,不是吗?

再看多田便利屋的那个助手,单手拿着冈夫人给他的包子,蹲在庭院的正中央,顽固地以蜷起的后背对着多田。

换作平时,这助手一看见冈夫人走出来,就会立刻跑到外廊这里,喊着“多田,休息一会儿”,急吼吼地伸手来拿点心、茶,或者冈夫人做的午饭。

然而这天,他也不招呼多田,以不输猫抢鱼般的迅捷抓过包子就独自离开了外廊。他这是通过态度表明“不想跟多田说话”。多田呢,也并不劝助手坐在外廊上。虽然他也觉得无缘无故蹲在别人家院子的正中央不合适,或者说让人毛骨悚然,可他看样子是铁了心采取不理不睬的战术。

两个一把年纪的男人在闹什么别扭呢?

“早点和好吧!”

听冈夫人这么一劝,多田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一声不响地扯出一丝微笑。

丈夫吃过午饭,捣弄起了安置在日式客厅里的老式卡拉OK。他似乎一年里大概有三回会想起这台布满灰尘的黑色机器。

哪一天不好,偏偏挑今天!

冈夫人一边洗刷碗筷,一边叹了口气。丈夫唱的《知床旅情》响彻整座房子。这样的话,声音也会漏到院子里吧?指派多田去干毫无意义的工作,本人却在房里躲懒的事实,这下子可要暴露了。

洗好碗,冈夫人透过起居室窗帘的缝隙偷偷朝院子里张望,只见多田和助手正在争吵,压根儿没理会丈夫五音不全的歌声。

冈夫人急忙跑到玄关,把拉门拉开一条细缝,竖起耳朵细听。“我问你,你凭什么喝?那可是我从哥伦比亚人那儿拿的威士忌!”

便利屋的小皮卡就停在院子里,助手纹丝不动地杵在货斗上。目光朝向的是公交车站。看样子是被分派了确认公交车运行状况的责任。

多田则蹲在一旁的花坛上,正在除草。戴着手套的大手,干起活来出乎意料的灵活。两个星期前刚让他们拾掇过庭院,所以看起来没什么事好干。

“为什么就这回这么斤斤计较?”

“那可是十二年陈的!”

“你自个儿攒钱去买呀!说到底,你平时吃的喝的,还有香烟,拿的可都是我的,自个儿的东西你都屁颠屁颠地寄掉了,不是吗?”

“那是我博爱精神的体现!”

“你这种叫‘吊儿郎当’!”多田回头仰望着货斗,稍稍加强了语气说,“Xíngtiān!其实威士忌什么的根本无所谓对吧?你有话要说的话,就痛痛快快地说出来!”

“小便!”

那助手清清楚楚地说完,拿起一只空饮料瓶,跳下货斗,朝庭院深处走去。多田被晾在那儿了,显得十分光火,拔草的速度也加快了。

冈夫人静静地关上拉门,回到起居室。丈夫的歌已经过了《襟裳岬》,正在往《津轻海峡冬景》靠近—一路慢慢南下。

小茶壶里扔着煎茶的茶包,冈夫人赶紧把茶壶盖盖上,等茶汤有了颜色才倒进自己的茶杯。

她认为自己明白了三件事。

一,那个助手好像姓Xíngtiān;二,说起来,附近好像曾经有一家人家挂过“行天”的门牌;三,多田的表情丰富多了。

冈夫人含了一口不怎么香的茶。

冈家开始委托多田便利屋来拾掇庭院纯属偶然。那是由于冈夫人出门购物时在真幌站前从刚创业的多田手里接了一张宣传单回家。

“无论什么样的杂事,都请尽管吩咐!”

多田这样说着派发给她的,是一张复印粗糙的传单,上面只有手写的联系方式。

她虽然听说过便利屋这种职业,但实际上从没委托过工作。冈夫人碰巧正拿满地落叶的大院子没辙,于是犹犹豫豫地停住脚步问道:

“能帮着拾掇庭院吗?”

“可以。”

回答的声音又低沉又干巴。冈夫人抬头望着自称便利屋的这个男人,心头一怔:这个人的目光,虽然显得很稳重,可总觉得透着厌世的神色。

她联想到了冰雪的结晶。这双眼睛,像是在等待被人捣成粉末的那一刻,连带着把死心也给冻结了。和这粗犷的外表相反,男人的体内肯定存在由很多的棱和角交织成的细腻的图案。

“那么,就拜托了!”冈夫人把心一横,说道。

因为她担心要是便利屋生意上不了轨道,这个人恐怕走投无路了。话虽如此,她委托他,并非出于怜悯或行善的心态。从丈夫到冈夫人的儿子、父亲,还有亲戚,全都是简单明了的主,所以她对身上带着复杂阴影的多田产生了兴趣,这才是主要的动机。

冈夫人需要刺激。孩子们已经独立了,她和丈夫在家里一天有大半天谈不上正经话,对于这样的日子,说实在的,她已心生厌倦。

她倒并没有幻想过和比自家儿子还要年轻的便利屋发生点什么事。她只是发现,步入老境的自己此前几乎从没接触过家人以外的男子。

多田带着拾掇庭院的工具来了之后,丈夫似乎对他也挺中意。这也难怪,多田从来不多讲一句废话,总是老老实实地干活。

他也几乎不参与冈夫人的闲聊。她是好不容易才从他嘴里问出原先在公司做过销售的事。冈夫人心想,这样沉默寡言,到底能不能做销售啊?见多田如同着了魔般地沉浸在工作中,她有时转念又想,没准这种热情在公司也能得到高度评价吧!

交往了几年后,多田的话语也终于稍微多了起来,在和冈夫人交谈的时候也开始露出笑容了。但是,冈夫人仍旧连多田结没结婚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