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的银幕(第3/9页)

这个人,年纪好像比菊子稍大,穿一件白色开襟衬衫和一条黑裤子,看起来也不是不正经,但是瘦削的脸颊透出一种难以抹去的生活落魄的气息。不过,那湿润、乌黑的眼眸里蕴含着不容置疑的知性光辉。

“为表歉意,请你喝杯咖啡吧!”

“不用了。”菊子戒备地把身子一挺,发现那男人的胳膊正在流血。“你受伤了!”

“啊?”听她这么一说,他这才似乎觉察到了,凑过去舔了舔胳膊上挂下来的红色细线。“那帮家伙,拿着破刀乱砍!”

她不想跟他凑得太近,所以决定不主动提出帮他包扎的事。不过,她拿出购物篮里的手绢递了过去。

“你用吧。”

“不用了,舔过了。话说回来,要不要喝杯咖啡?”

“不用了。”菊子重复说着把手绢塞到他手里。“再见。”

“你叫什么?”

他在背后问她,但她不予理会,沿着原先过来的路快步往回走。

“我姓行天。后会有期!”

开什么玩笑!要我跟一个被无赖追杀的男人再次见面,我可受不起!菊子的第一反应是这样想的,不过仔细一想,那条手绢上印染着“真幌电影院”的字样。

父亲吃着没酒喝的晚饭,目光锐利地盯着她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怎么这么问?”

“你好像有点兴奋。”

“我没什么好兴奋的。”

“那就好。”

父亲喝光茶水,说声“哎哟嚯”站起来。他必须赶在第一盘胶片放完之前回到放映室。用餐期间,放映室的门口也只是垂下一道黑幕,门常常是开着的,以便万一放映机着火,或者胶片没衔接上,能够即刻冲过去。从母亲还活着的时候起,菊子家就从来没有笃悠悠地吃过一顿饭。

“菊子,你也已经二十八了吧?就算重新考虑婚事,也不会遭天谴啦!曾根田家也来说过了,说就这样算了。”

“别再说了,父亲!”

“要是知道启介他这时候都回不来,出征前就让你跟他说几句祝福的话喽!”

“启介君会回来的,”菊子勉强扯出微笑,坚强地坚持说道,“别担心。”

催促父亲赶快进放映室后,菊子洗好碗筷上了二楼自己的房间。书桌的抽屉里放着和她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启介的照片。她和他性情投合,此刻的他正一如往常地朝她露出温和的笑容。

快点回来!否则,除了启介君的笑容,你其他的表情我都快淡忘了!

眼前浮现出傍晚在市场见到的那个自称“行天”的男子的脸。抓住菊子手臂的手指强有力的触感,鲜红的血,还有那含着淡淡笑意看着菊子的、呈现暗夜色泽的眼眸,一齐复苏了。

要是他真来了电影院怎么办?菊子心神不宁地过了几天。

“啊—等等,请您稍等一下!”这回发问的是多田。“那个被无赖追杀的黑社会模样的男人,您假设他姓行天,哎,就这样定了,挺好!”

“好什么好!我怎么就是黑社会啦?!”行天直犯嘀咕。

“但是,您未婚夫的名字为什么叫启介呢?因为和未婚夫结婚了,所以现在曾根田太太才叫‘曾根田太太’,对吧?”

“嗯。”老太太点点头。

“这么说,故事里出现的未婚夫,就是曾根田工务店上一代的社长吧?”

“嗯。”

“他的名字好像应该是叫德一啊!根本不叫启介!”

“哎,有什么关系呢?”老太太没了牙齿的嘴里支吾不清地说着,“因为我的先生德一,跟你有点像。”

哪儿像了?多田回想起大约三年前去世的德一老人的模样。老人虽然精神矍铄,可脑袋全秃,而且显得很顽固啊!

老太太像是看穿了多田的想法,加上一句道:“个性温柔、做事不得要领这些地方像。”

行天听了,“嘿嘿嘿”地奸笑。

“你呀,叫多田启介不是?开便利屋的。”

头脑里的线路难得接通的老太太,今天好像能够把多田当作便利屋的多田来认识。

“是这样没错。”多田说。

老太太不是错误地把多田认作自己的儿子,就是正确地认识到他是代替儿子探望她的便利屋,最近,两种情形各占一半。以前她是完全把多田当成儿子的,而在行天住院之后,他作为“便利屋多田”和老太太见面以来,老太太的意识似乎起了某种变化。

就多田而言,老太太能明白他是“便利屋多田”,是件叫人高兴的事。假装老太太的儿子前来探望,虽说是工作,可总感觉像欺骗,事后心里不痛快。

“那么,假设故事里面曾根田建材店老板的儿子叫启介这个名字,好吗?没话说了吧?”

见老太太坚持到底,他原本有话要说,也只得被她的花言巧语给哄骗过去了。

“看来真幌也有过黑市啊!”行天像是被老太太的故事吸引住了,饶有兴趣地问道。

“有过啊!还挺大的。规划整顿之后基本上变成了大楼,现在就只有仲大街商业街那一块还有点点影子。”

听了老太太的话,他“嗯嗯”地直点头。

真幌站前的风景,在这二十年间发生了戏剧性的改变。在“省线对面”,如今是露露和海茜她们在勉勉强强做着生意。从前的站前是深受美国大兵欢迎的娱乐街,繁华一时。那个年代的故事,多田也在客户的老人们讲述往事时有所耳闻。

“后来呢?黑社会分子行天到‘真幌电影院’来了没?”

“来了。”

行天一试探,老太太立刻接茬道,说完抬头仰望着榉树的枝条。唯有夏日的阳光还同半个多世纪前一样落在地面上,不曾改变。

“哟!小姐!”

行天突然出现在“真幌电影院”那天,是两人在市场见过后又过了大约一周。那个时候,菊子开始以为行天不会来了,那天她正在小卖部用掸子掸灰尘,见到他,大吃一惊,停下了手上的活儿。

“前几天麻烦你了。”

行天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了折叠好的手绢。血迹不见了;他不仅洗了手绢,甚至熨烫过了。

这人肯定跟一个女人同住。菊子这样一想,不知为何,心里竟感到有些难受。

“您太周到了。”

接过手绢,她转身走到售票台前,仿佛告诉他:谈话到此为止。行天却丝毫不见要回去的样子,只顾张望着贴在墙上的海报。电影已经开始放映,所以大堂里除了他没一个客人。菊子心神不宁地透过玻璃门望着外面的人流。

检票台上投下一道阴影,抬头一看,眼前站着行天。没听见脚步声,没感觉到气息。

“小姐!”

行天那好整以暇的态度与表情都让菊子看不顺眼,她忍不住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