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 公车牌下,再相会(第3/13页)

即便如此,想待多久便尽可以长时间待下去的“阿波罗”受到许多常客的钟爱,例如想抽烟的高中生或是想暂时忘却销售业绩的职员等。多田和行天也偶尔会在从澡堂回来的路上顺便去“阿波罗”。这家店自有其难以抵挡的不可思议的魅力,尽管只能认为是在追寻“咖啡的北极”。

多田和行天与身份不明的男子,三人各占据一个单人旋转沙发,隔着一张圆桌相对而坐。沙发上罩着仿天鹅绒的布,圆桌面板是大理石花纹的塑料。这装潢简直像简单的找错游戏,多田想着,啜一口凉掉的咖啡。神秘男子这边则是沉默而局促。他用金色的调羹在咖啡里搅出深深的漩涡,又像是椅子上有什么刺似的挪了好几次屁股。

扮成管家模样的中年店员说了声“打扰一下”,有礼貌地来到桌前,往杯里添上水。

行天似乎闲得慌,正用指甲撕掉手背上凝结的鲜血。多田扯一下他的衣袖正要加以制止,男子终于开口说话。

“那个,很抱歉擅自跟踪你们。我知道给你们添麻烦了,可我不想失去这个机会……”

完全不得要领,因此多田打断男子的话。

“请你说重点。”

“是。我就要结婚了。”

多田等着后半截话。男子慌忙接下去说道:

“啊,我的名字是,北村周一。”

“我是便利屋的多田。这是行天。”

交谈至此中断。多田只得催促道:

“祝贺你。然后?”

“是,然后……我该从哪儿说起好呢?”

“回去行吗?”行天低语。

“你别吭声。”多田也小声回道。

“然后,在迎来结婚这一重大转折之前,”北村坐直了身子,“我想了解一下亲生父母。”

“结婚是一个重大转折么?如果想迎来的话迎多少次都行。”行天说。

“问题不在于这个吧?”多田说。“亲生父母是什么意思?你说这话,指的是木村夫妇吗?”

“是的,大概。”

北村往放在一旁的黑包里摸索。以为会拿出户口本什么的,可他拿出来的却是薄荷万宝路。

“啊,给我一支。”

对行天眼尖的要求,北村说了声“请”,飞快地把烟盒放在桌上。

“我在念高中的时候做了阑尾手术,当时被告知我是A型血。父母和我都吃了一惊。因为在那之前大家都以为我是O型。究竟怎么回事呢,我为此很苦恼。爸爸是B型,妈妈是O型。我是A型可没法解释。”

“你母亲有外遇了吧?”抽着别人给的烟,行天没礼貌地说。

关于这点,北村想必已在心底一次又一次反复思量过。“我母亲不是那样的人。”他静静地笑道。

多田注意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光靠ABO规则,也不能说准吧。”

好歹说出了声,却是不成调的嘶哑嗓音。他知道行天惊讶地望着自己。多田喝了一口水。

“嗯,父母和我,也就是,养育我的父母和我,决定试着做一次DNA鉴定。然后一切清楚了。我一直以为是父母的人,在生物学上并非我的父母。”

“在医院抱错了?”行天在烟灰缸里捻灭烟。

“只能这样认为了。”

北村也把吸到挨近指边的烟放进烟灰缸。烟迅速熄灭了。

“无论真相如何,我父母和我的关系一点也没改变。反倒是全家变得更和睦了。可一旦决定要结婚,就开始在意生物学上的父母。连同他们养育的那个和我换错了的孩子。”

“你是怎么查到是木村家的?”多田问。

“我有好朋友在市民医院担任文职工作。我硬是托他帮我偷偷地查了下。和我同一天出生的男孩子只有一个。如果延展到前后五天的话,对得上的还有其他不到十个人,可我认为是木村家。名字也有点像。”

多田叼上一支烟,整了整开始变形的好彩烟盒。因为忙得不可开交,这是这一天的第一支烟。像是被带动,北村也吸起第二支。行天也不甘落后地拿了人家第二支烟。

三个人的吞云吐雾使得桌子周围被白色的烟雾笼罩着。

多田打算就当没听过这事。过去的痛楚从脚边往上爬,似乎马上就要紧勒心脏。

“说到底也不过是你的臆测。这不是便利屋的工作。”

说罢,他起身要走,却被行天抓住连身工作服的腰部不放。

“你知道了木村家的生活情形后,打算怎么做?”

行天仍然揪着多田的衣服,正视着北村,问道。

“不怎么。我仅仅是想知道。”

北村的声音一如问天空为什么是蓝色的孩子那般明朗。

“嗯。”行天把空着的另一只手掌朝北村伸了过去。“你的手机号。有心情的时候我会打电话给你。”

两个人和多次鞠躬说非常感谢的北村在市营停车场分道扬镳。多田在回到事务所之前一直沉默不语,然而愤怒却像一股震颤,充盈整个体内,并在关门的瞬间终于溢了出来。

“你别自作主张。”

发出来的是呻吟般的低音。行天蹲在行将就木的煤油暖炉前,用手指护着,拿打火机尝试点火。他问了声“什么”,抬头看一眼杵在门口的多田。

“我说让你别自作主张。”

“难不成你是指,那个,北村君的事?”

多田的愤怒遽然突破了临界点。

“还能有别的什么破事儿吗?你小子!”

或许是被毫无前兆的怒吼吓了一跳,行天弄掉了打火机,像个弹簧人偶似的噌地跳了起来。

“没有啦。当然。我这么说可不是这个意思。”

“为什么?”多田根本没听行天在说什么。“为什么随随便便就接了下来?你连人家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清楚。”

“我觉得北村君没说谎。”

“或许吧。然后呢?这可是相当微妙的问题啊。假设你说木村家看上去是个美满家庭,那之后呢?如果他说想见他们想和他们说话?如果他想要起诉医院?你那时候打算怎么办?北村家和木村家都可能会七零八落。你能对付所有这些?!”

“既然已经知道了,就没法回到过去。”

这一瞬间行天的表情仿佛住在森林中的隐士一般,既没有感情,也不带欲望。“人只能向前走,直到死心为止,对吧?”

“就算相关的人全都陷入不幸吗?”

“有人虽然不幸,却能得到满足。我倒从没听说有谁能怀着后悔还觉得幸福的。在哪儿停步,得由北村君自己来决定。”

“你可真有理,真动听哪。”多田说。行天毫不动摇。

“你怎么了,多田。你有点怪啊。”

“是你的怪人病毒转移了吧。随便你好了。”

“一会儿说不许,一会儿说随便,到底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