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课(第2/3页)

“等等,女士,”爱迪没好气地说。“你没看到那个混蛋对我母亲做的事吗?”

“我看到了,”老妇人忧伤地说。“那样做不对。但是,事情并不总是跟表面看起来一样的。

“米基那天下午被解雇了。他上班时又睡着了,醉得醒不过来,他的老板告诉他,够了。他听到这消息,像听到所有的坏消息时一样,喝更多的酒来麻醉自己,等他到了你母亲那里的时候,他已经喝威士忌喝得醉醺醺的了。他乞求帮助。他想要回他的工作。那天你父亲工作到很晚。你母亲正准备带他去找你父亲。

“米基很粗鲁,但人不坏。那一刻,他迷失了方向,糊涂了,他的所作所为是他孤独和绝望的表现。他一时冲动。恶性的冲动。你父亲也冲动起来,虽然他最初的冲动是杀人,但他最后的冲动还是救人。”

她手搭手地将两手放在阳伞把上。

“当然,他就这样病了。他浑身透湿、筋疲力尽地在沙滩上躺了好几个小时,才有力气挣扎着回到家里。你的父亲已经不再是年轻人。他已经五十多岁了。”

“五十六岁,”爱迪面无表情地说道。

“五十六岁,”老妇人重复一遍。“他的身体因此变得羸弱,海水使他更容易遭受病魔的袭击,肺炎乘虚而入,最终,他死了。”

“因为米基?”爱迪说道。

“因为忠诚,”她说。

“人们不会因为忠诚而死。”

“不会吗?”她笑了笑。“宗教?政府?我们对这些东西难道不忠诚吗?有时候,甚至至死不渝?”

爱迪耸耸肩。

“最好,”她说,“还是相互忠诚。”

说完话之后,两人在白雪覆盖的山谷里待了很长时间。起码爱迪觉得很长时间。他已经没有时间概念了。

“米基·希后来怎么样了?”爱迪说。

“几年之后,他孤零零地死掉了,”老妇人说。“喝死的。对发生过的这些事,他从来没能原谅自己。”

“但是,我的老家伙,”爱迪摸着额头说道,“从来没提过一句。”

“他再也没提起那天晚上的事,没跟你母亲提起,也没跟任何人提起。他为她,为米基,也为他自己感到羞耻。在医院里,他彻底不讲话了。沉默是他的逃避方式,但是,沉默很少会给人带来安慰。他的思想仍然纠缠他不放。

“一天晚上,他的呼吸缓慢起来,他的眼睛闭上了,再也叫不醒。医生说,他昏迷了。”

爱迪记得那天晚上。又一个电话打到了内敦森先生那里。又一次敲门声。

“从那以后,你母亲日夜守在他的床边。她总是轻声呜咽,自言自语地好像在祈祷:‘我早该做点什么。我早该做点什么……’

“终于,有一天晚上,在医生的力劝下,她回家去睡觉了。第二天清早,一个护士发现了你父亲,半截身子倒在窗外。”

“等一下,”爱迪说,眯缝起眼睛。“窗外?”

鲁比点点头。“半夜里,你父亲醒了过来。他从床上站起来,蹒跚地穿过房间,然后,用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把窗户拉了起来。他用他那微弱的声音呼唤着你母亲的名字,你的名字,你哥哥乔的名字。他还呼唤着米基。一时间,他好像有满腹衷情要倾诉,所有的悔恨和内疚。也许,他感到了死亡之光的降临。也许,他只知道你们都在外面的什么地方,在窗户下面的街道里。他趴在窗沿上。夜很冷。以他这种状态,他根本受不住这寒风和湿气。天亮之前,他就死掉了。

“护士们发现了他,把他拖回到床上。她们害怕丢掉工作,所以,对此事只字不提。她们只是说,他在梦里去世了。”

爱迪倒退几步,震惊不已。他想象着那最后的一幕。他的父亲,那个坚强不屈的硬汉子,正想从窗子里爬出去。他要去哪里?他在想什么?生与死,当得不到解释的时候,哪一个更糟糕呢?

“这一切你是怎么知道的?”爱迪问鲁比。

她叹了口气。“你父亲没钱住医院单间,隔帘另一边的那个男人也一样。”

她顿了一下。

“埃米尔。我的丈夫。”

爱迪抬起眼睛。他把头向后移了移,好像刚刚解开了一个谜。

“那么说,你看到了我父亲。”

“是的。”

“和我母亲。”

“我听到了她在那些孤独的夜晚里发出的低吟。我们从来没讲过话。但是,你父亲去世之后,我打听了你家里的情况。当我听说他在什么地方工作时,我心里感到一阵刺痛,好像我自己失去了一个亲人。那个载着我的名字的码头。我感到了它那被诅咒的阴影,我再一次希望它从来没有建造过。

“那个愿望一直跟随我到了天堂,即使在我等你的时候。”

爱迪茫然若失。

“那个餐车式饭店?”她说道。她用手指了指山中的那一点灯光。“它在那儿,是因为我想回到我年轻的岁月里,回到那简单却踏实的生活里。我想让所有在‘红宝石码头’受到伤害的人们——每一个事故、每一场火、每一次殴斗、失足和跌落——都安然无恙。我想让他们所有的人,就像我为我的埃米尔所期望的那样,被安顿在一个欢迎他们的地方,远离大海,过着温饱的生活。”

鲁比站起身来,爱迪也跟着站起来。他一直在想他父亲的死。

“我恨他,”他喃喃道。

老妇人点点头。

“我小的时候,他对我很残酷。等我长大了一点,他更坏。”

鲁比向他走过来。“爱德华,”她轻声说。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我教你一个道理。愤怒是一种毒药。它从内部噬咬着你。我们以为,我们可以把仇恨当作一种武器,来攻击伤害过我们的人。但是,仇恨是一个弯弯的刀刃。我们去伤害别人,实际上却伤害了自己。

“宽恕,爱德华。宽恕。你记得你刚到天堂时感到的那份轻松吗?”

爱迪记得。我的疼痛到哪里去了?

“那是因为没有人生来就带着愤怒的。当我们死了,灵魂便从愤怒中解脱出来。但是,现在,在这里,为了向前走,你必须明白你过去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感觉,而现在为什么不再需要那样的感觉了。”

她触一下他的手。

“你需要宽恕你的父亲。”

爱迪想起了他父亲葬礼后的那些年。他怎样一事无成,怎样无处可去。长期以来,他一直幻想着一种生活——一种“可能已经实现了的”生活——一种如果不是因为父亲的死以及继而母亲的病倒,便可能已经成为了现实的生活。多年以来,他都在美化这种想象中的生活,把所有的损失都归咎在他父亲身上:失去的自由、失去的事业、失去的希望。他从来没能超越他父亲留下的那份肮脏累人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