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2/3页)

“下来吧,小东西。”他把露西从肩膀上举起来,然后放到草地上,“我过去把弗洛西赶过来,你乖乖地待在这儿不要动。我会把这个绳子套在它的脖子上,这样它就能乖乖地跟我们回去了。”

“对呀,弗洛西,过来吧,别再闲晃啦。”山羊抬起头看了看,往远处小跑了几步。“够了,别再说话,待着别动。”汤姆将绳子套上羊脖子,打好结,“好了,逮到你了。露西,我们走吧。”他一转身,只觉得胳膊上一阵细微的刺痛,隔了一两秒钟他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露西坐在一个小土堆上,土堆上的草要比周围平地上的长得茂盛许多。他一直刻意回避着这里,这里永远是他心中的阴影。

“爸爸看,我找到了一个座位。”她满脸笑容。

“露西!给我马上下来!”他脱口吼道。

露西的小脸皱了起来,吓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这是她第一次被爸爸凶,人也开始往下滚。

他迅速跑过去把她抱起来。“对不起,露西。我不是故意要吓你。”他深感惭愧地说。他加快脚步走离了那片地方,竭力隐藏着心中的恐惧。

“亲爱的,那里不能坐。”

“为什么?”她哭着说,“那是我的专座,是戏法。”

“只是——”他将她的头紧紧依偎进他的颈窝,“你不能坐在那儿,宝贝。”他亲了亲她的头顶。

“我是不是很淘气?”露西有些糊涂地问。

“不,不是你的问题,露西。”他亲吻了她的脸颊,替她将眼前的发丝拂开。

他抱着露西,这些年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正是现在抚摸着露西的这双手将她的父亲抛入那座坟墓。他闭上双眼,当年那种感觉仿佛一下子回到他的身体里,那个男人的重量,他女儿的重量。

他感到有人在拍他的脸颊。“爸爸!看着我!”露西说。

他睁开眼,沉默地看着她。最终,他深吸了一口气,说:“我们该带弗洛西回家了。你来拿着绳子?”

露西点点头,他把绳子绕在她手上,抱着她往山上爬去。

那天下午,在厨房里。露西正要爬上一张椅子,但是她先转过来问汤姆:“爸爸,这儿能坐吗?”

他没有抬头,继续修着门把手。“能,那儿能坐,露西。”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伊莎贝尔走过来坐在她旁边的时候,露西大喊:“不行!妈妈,起来!那儿不能坐。”

伊莎贝尔大笑。“宝贝,我一直就是坐在这儿的呀。我觉得这儿很好。”

“那儿不能坐。爸爸说的!”

“她到底在说什么,汤姆?”

“我等会儿再告诉你。”他说着,拿起螺丝刀,希望伊莎贝尔可以忘记这个话题。

可是她没有。

伊莎贝尔哄露西入睡后,又问起这件事:“她说的那儿不能坐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坐在她床边讲故事的时候,她还在担心这个问题。她告诉我你很生气。”

“噢,只是她想出来的一个游戏。说不定明天她就忘记了。”

可是,露西似乎在那天下午唤回了弗兰克·伦费尔特的魂魄,汤姆每次面对着那些坟墓的方向的时候,弗兰克的脸就会一直在他的脑海中萦绕。

“等有一天,你也成为一个父亲……”关于露西的母亲,他曾经想过很多很多,但直到现在,他才领悟到,他对露西父亲所做的更是一种完完全全的亵渎。因为他,永远不会有神父或者牧师来为这个男人的去世举行仪式;因为他,这个男人永远无法作为一个父亲活在露西的心里,甚至记忆里。有那么一瞬间,露西和她真正的父亲之间只有几英尺之隔,这薄薄黄土隔开的是真正的血脉传承。汤姆忽然感到浑身发冷,因为他意识到他伤害了露西生父的亲人。那些人的面孔一直埋藏在他记忆的最深处,忽然,他们仿佛从坟墓中活了过来,生动鲜活地出现在他面前,指责他犯下的错误。

第二天早上,伊莎贝尔和露西去收鸡蛋,汤姆收拾客厅,把露西的铅笔放回饼干盒子里,把书摞起来。在那堆书里,他看到洗礼仪式时拉尔夫送给她的祈祷书,伊莎贝尔经常读给露西听。他漫不经心地翻着如羽毛般柔软的镶金边页面。晨祷,教会仪式……他看着这些赞美诗,眼睛停留在第37篇《大卫的诗》。“不要为作恶的人心怀不平,也不要向那行不义的生嫉妒。因为他们如青草快被割下,又如青菜快要枯干。”

伊莎贝尔和露西走进屋来,小丫头背着篓子,说说笑笑。“天哪,好干净!是魔法小精灵来过了吗?”伊莎贝尔问。

汤姆合上书,将它放在书堆的最上面,勉强笑笑说:“只是简单整理了一下。”

几周后,卸完九月的补给品后,拉尔夫和汤姆背靠着仓库的石头墙壁坐着。布鲁伊在船上修锚链,伊莎贝尔和露西在厨房里做姜饼人。

几个星期以来,汤姆一直在期待这一刻,一直在思考等船来了以后他要怎么去面对这件事。他清了清喉咙,问:“拉尔夫,你曾经——做错过事情吗?”

老人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这话是什么意思?”

把话说出来比想象中艰难得多。“我是说——唉——你搞砸一件事后,怎么把它纠正过来?你怎么弥补?”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啤酒商标上的黑天鹅,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是很严重的事情。”

拉尔夫喝了一大口啤酒,看着面前的草地缓缓点了点头。“说吧,发了什么事情?”

“我父亲的去世让我开始思考那些我曾犯下的错,开始思考如何能在我死之前纠正这些错误。”汤姆张了张嘴刚要继续,眼前却浮现出伊莎贝尔给他们死去的孩子洗澡时的样子,他犹豫了。

“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们的名字……”他很惊讶,其他那些想法、那些负罪感在一瞬间就占据了他的脑海。

“谁的名字?”

汤姆犹豫了一下,此刻的他仿佛站在悬崖边缘,要决定自己是不是要跳下去。他喝了口啤酒。“我杀死的那些人。”他说了出来,声音沉重而干涩。

拉尔夫想了想才回答:“你要知道你那时是在一场血腥的战争中。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时间过去得越久,发生的那些事情,就显得越是疯狂。”过往的那些记忆就像一个又一个牢笼,令他深陷其中无法自拔,那些事情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心中的罪恶感亦与日俱增。他挣扎着,喘息着,不堪重负,觉得自己永远无法逃脱出来。拉尔夫一动不动,等着他说下去。

汤姆转向拉尔夫,忽然浑身颤抖起来。“天哪,耶稣啊,我只是希望不做错事,拉尔夫!该死的,告诉我到底要怎么样才能不做错事!我——我只是忍受不了了!我不能再这样做了。”他将酒瓶扔向地面,瓶子砸在一块岩石上,支离破碎,说话声渐渐变成了哽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