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3页)

很长时间里,人们脸上都是一种表情,就是玩游戏时玩着玩着突然发现规则变了的那种不知所措的表情。他们努力地宽慰自己:那些男孩并没有白白死去,他们是那场为权利而战的伟大斗争中的一员。有那么一些时刻,他们觉得可以相信那是事实,也可以硬生生咽下那愤怒、绝望,还有在喉头翻滚挣扎几乎就要冲口而出的尖叫。

战后,尽管那些从战场上回来的男人有点太沉迷于喝酒干架,或者一份工作做不了几天,但人们还是尽力体谅他们。小镇上的那些生意勉强维持着。凯莉仍然开着杂货铺。屠夫还是老莱恩·布拉德肖,他的儿子小莱恩蠢蠢欲动想要接管父亲的生意,这点从他在柜台上的行为就可以看出来,他越过老莱恩探身去拿排骨或猪脸肉的时候总是挤着他的父亲。英克潘太太接管了她丈夫的铁匠铺,她的丈夫马克没能从加里波利活着回来。这个女人拥有蹄铁般坚毅的面孔和一颗坚强的心。那些为她工作的身形壮硕的男人都只会嘴上敷衍她“行,英克潘太太。好的,英克潘太太。没问题,英克潘太太”,其实他们几乎用一根手指就能把她拎起来。

人们知道可以借钱给谁,需要让谁预先支付,也知道可以给谁在要求退货时退款。

在一九二〇年以前,帕特吉乌斯拥有所有西澳小镇特有的那种底气不足的骄傲,也有着同样苦难的经历。小镇主大街旁的芳草地中央耸立着一座新的花岗岩方尖碑,碑上铭刻着那些男人和男孩的名字,他们中有些还不到十六岁。尽管镇上的很多人依然抱着一丝希望,在等待他们的归来,但是,也许他们再也不会回来犁地砍树,再也无法完成学业了。

生命就像一条一条的线,上学、工作和婚姻把这一条条线编织到一起,渐渐地编织成一块布,把这个小镇与外部世界无形间联系到了一起。

而杰纳斯岩,就像一颗松了的纽扣,悬挂在这块布的边缘,仿佛随时可能掉到南极洲去,这里,仅仅依靠补给船一年往来四次与大陆保持联系。

帕特吉乌斯狭长的码头上,红柳桉木被装在手推车里,将要被装到货船上去。手推车行进在用同种桉木铺成的码头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小镇依托着的这片宽阔的海湾清澈湛蓝。汤姆乘坐的船靠岸了,这一天,海面波光粼粼,晶莹如镜。

男人们在码头上急急忙忙地穿梭往来,搬运货物,装船卸船,偶尔伴随着呼喊声或者口哨声。岸上的人们熙来攘往,走路的、骑马的、坐车的,各自奔忙着。

在这样一副繁忙的景象中有一个例外,一位年轻的女子正在给一大群海鸥喂食面包。她大笑着,将面包屑抛撒向不同的方向,看着那些鸟儿发出尖厉的叫声,争先恐后地飞上来抢食。其中一只海鸥在全速飞行中叼住了一小块面包,一口吞下,立刻扑向另一块,引得那女孩再次大笑连连。

汤姆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听到这样纯粹甜美的笑声了。这是一个冬日午后,阳光正好。此刻,汤姆没有什么地方必须要去,他要过几天才乘船前往杰纳斯,虽然在那之前,他得先见完要见的人,签完该签的表格,但是现在,他还不需要写日志,不需要给灯塔的棱镜抛光,也不需要给油箱加油。而眼前正好有那么一个人,还挺有趣。忽然,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战争真的结束了。他坐在码头旁边的一张长椅上,任阳光抚上他的脸颊。他望着那欢乐嬉戏的女孩,她乌黑的鬈发在风中肆意舒展飞舞。他的目光紧紧追随她纤细的手指,那轮廓似乎能够驱赶他心中的抑郁。慢慢地,他才注意到她很漂亮。又过了一会儿,他开始觉得她美极了。

“你在笑什么?”那女孩喊道,让汤姆有些猝不及防。

“不好意思。”他觉得自己的脸开始发烫。

“永远不要为自己的微笑说对不起!”她感叹道,不知为何,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伤。可是她的表情立刻阳光起来。“你不是帕特吉乌斯人。”

“对。”

“我是帕特吉乌斯人。我从出生开始就一直生活这里。要来点面包吗?”

“不用了,谢谢,我不饿。”

“不是给你的,你这笨蛋!是给你喂海鸥的。”

她伸出手,递给他一块面包。要是这种事情放在一年以前,或者哪怕只是一天前,汤姆都可能会拒绝她,然后离开。但是突然,那温暖、那自在、那微笑,还有一种莫可名状的东西让他接受了她的邀请。

“我赌我吸引的海鸥一定比你多。”她说。

“那行!我们试试!”汤姆说。

“开始!”她宣布。于是两个人开始往天空中抛撒面包屑,或是抛得老高,或是抛出刁钻的角度。那些海鸥猛烈地拍打着翅膀。他们一边抛,一边躲避嘶鸣着俯冲过来的海鸥。

最后,他们抛完了所有的面包。汤姆大笑着问:“谁赢了?”

“哎呀!我忘记看了,”那女孩耸耸肩,“就算平局吧。”

“还算公平。”他说着,重新戴上他的帽子,拿起他的行李袋,“我得走了。谢谢你,我很愉快。”

“这只是一个无聊的游戏。”她笑道。

“好吧,”他说,“但还是要谢谢你,提醒我这些无聊的游戏其实还挺有趣。”他把包背上他宽阔的肩膀,转向小镇的方向。“好了,小姐,祝你有一个愉快的下午。”他补充道。

汤姆按响了旅馆的门铃。旅馆位于小镇的主大街,主人是缪伊特太太,那是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整个人就像一个矮胖的胡椒罐子。她很不客气地对他说:“我看了你的证明信,我知道你是单身,从东海岸来。但是,现在请你记住,这里是帕特吉乌斯,我们信奉基督。另外,这楼里不准抽烟,不准喝酒。”

汤姆刚要接过她手中的钥匙并表示感谢,但是她狠狠地抓住钥匙,继续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那边的坏习惯,别把它们带过来。我会在你出去的时候换床单,我不希望你走了我还得使劲洗床单,你知道我的意思。大门晚上十点上锁。早上六点提供早餐,到点不来就等着挨饿吧。下午茶是五点半,跟早餐一样,过时不候。午餐自己到别的地方去吃。”

“非常感谢,缪伊特太太。”汤姆说。他决定不对她微笑,怕万一又破坏了别的规矩。

“需要热水的话,每星期要多付一先令,要不要随你。我觉得你这个年纪的男人不用热水不会怎么样。”她把房间钥匙使劲塞给他,步履蹒跚地走下楼梯过道。

他的房间在这栋房子的后部。在这个小房间里,汤姆打开他的行李袋,将肥皂和剃须用具整齐地放在屋里的架子上。然后叠好他的长内衣裤和袜子,放进抽屉,又把他的三件衬衫和两条裤子,连同他上好的西装、领带一起挂进了那口狭窄的衣橱。最后,他往口袋里塞了一本书,打算出门去探索一下这个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