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来乍到(第2/7页)

远在香港的岳芳英正在高致行家的客厅里打扫卫生,一旁的邓香莲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看着报纸,把岳芳英想象成菲佣。突然,她发现了一条重要新闻,开始大声读起来:“《历史上最后一位巨人》……毛泽东去世了,西德总理勃兰特发表悼词说‘……对一部分人来说,他是希望,对另一部分人来说,他是永久的挑战。两种情况都将持续下去,以后一直是如此’……”

果然,岳芳英听到一半便冲过来,一把拿过报纸,两眼瞪得大大的看着报纸,眼泪夺眶而出。

邓香莲翻着白眼说:“哎哟,又不是死了老公,你干吗哭成这样?”

岳芳英没有理会她话中的嘲讽,正色问道:“香莲,能……能看看电视新闻吗?”

邓香莲有些不好意思,打开了电视,新闻里正在播报:“法国总统德斯坦已经发表悼词说:‘由于毛泽东的逝世,人类思想的一座灯塔熄灭了。’美国总统福特在9日的唁电中称赞毛泽东的著作给人类文化留下了深刻的印记。他认为毛主席是中国现代史上的一位巨人,他对历史的影响将远远超出中国的国界……”

岳芳英怔怔地站立在电视机前,两行热泪缓缓流下。

邓香莲讪讪道:“毛泽东去世,大陆那边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呢?哎哟,今年什么年啊!”

岳芳英一言不发,转身下去了。

邓香莲不满地喊道:“地还没扫完呢,你去哪儿?”岳芳英的毫无反应,让她很是不快。本来她觉得让岳芳英看了电视新闻,已是天大的恩惠,岳芳英却不理她直接回地下室去了,让她很没面子。她猜想岳芳英肯定是下去偷偷哭了,决定跟下去嘲笑她两句。

来到地下室门口,并没有听到预想的哭泣声,反而闻到一股焦煳的气味,天哪!邓香莲猛的推开了门,尖声道:“你想干什么?你还想在我家摆灵堂啊?”

床边的一个柜子上放了一枚毛主席像章,前面放了两根白蜡烛,左边的一根已经点燃,岳芳英正在点右边那根。听到邓香莲的话,她用恳求的声音说:“我就在我们这间屋简单祭拜一下。”

“在家里设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会招来晦气,不行不行!”邓香莲大嚷大叫着冲过去夺下岳芳英手里的蜡烛,正要往外扔,却被岳芳英一把攥住手腕,痛得她尖叫一声,松开了手。

正在这时,高建国和高致行一起出现在地下室门口,邓香莲趁机喊起来:“哎哟,打人了,打死人了!高致行,你管不管?”

高致行没有多说,瞪了老婆一眼,严肃地说:“你出来!”邓香莲发觉撒不了疯,只得撇撇嘴,不情愿地走了出去。高致行也跟着上去了。

岳芳英强忍着泪水,拉过了儿子。高建国眼泪挂在脸上,扶住母亲的手臂,悲恸道:“妈,我在路上一看到电视新闻就赶紧回来了……”

岳芳英冲他一摆手,说:“默哀三分钟。”整个地下室陷入了深深的沉寂中。

这突如其来的噩耗,让岳芳英把自己关在房内,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她一向把自己当作一个具有纯粹革命情怀的战士,所以对自己背离组织的错误行为深深自责,自感无颜再踏上那片神圣的土地,无颜再回北京与亲人、与同志们相见。从那一刻起,她把留在香港当作流放自己、惩罚自我的方式。高建国对母亲内心的痛苦感同身受,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身体里“中国”二字的分量。无法回到北京,从此成了他和母亲之间不能言说的心结。

三天之后,岳芳英重新走出了房门。刚到客厅,就听见高致行夫妻正在吵架。岳芳英完全没有理会,直接走出了大门。她沿途问路,找到了儿子上工的西环码头,在蚂蚁般的人流中找到了儿子。高建国正扛着两只沉重的麻袋往仓库走,低着头,腰几乎被压弯了,一旁的监工正在冷笑。强忍住愤怒的岳芳英径直走到跟前,拉着儿子离开了码头。

岳芳英带着儿子到了高家先人的坟前,让高建国献了一束白色的菊花,又是三鞠躬。高建国一切照做了,才开口问道:“妈,你怎么了,突然带我来这里?”

“我想通了,既然来了香港,就在这里生存下去吧!我们的身上都有无法原谅的错误,背井离乡,也算是对我们的惩罚吧!”

“妈,你说什么,我不太懂。”

岳芳英坦然道:“没什么,建国,既然选择留下来,就好好努力,妈妈相信你。”

高建国点了点头,慢慢跪在了祖父母的墓碑前,满脸虔敬地说道:“爷爷,奶奶,我是建国,是高致远的儿子,你们的孙子。今天,我代替我爸来看看你们,希望你们在天有灵能够知道我爸的那份孝心。”这时,一阵微风吹来,花瓣随风抖动,仿佛两位老人的应答。

高建国停顿了一下,继续道:“说实话,我真没想过有这么一天,我真来了香港,真到了你们面前……香港和北京太不一样了,我现在越来越理解我爸,当初为什么要回北京,还和你们断绝了关系。他和二叔是不一样的人,也许和你们也是不一样的人。他们不想收留我和我妈,他们压根就瞧不上我们,觉得我们是穷亲戚,是累赘。我也想好了,我现在就在你们面前,站在香港这片土地上,我要在这里生存下来,而且要活得好好的……”高建国站起来,突然大喊:“爸,爸……我替你来看爷爷奶奶了……”

1976年10月6日,“四人帮”被粉碎。“文化大革命”的结束,从危难中挽救了中国的社会主义事业,为党和国家进入新的历史时期创造了前提条件。全国亿万军民举行盛大的集会游行,热烈庆祝粉碎“四人帮”的历史性胜利。身处石嘴山五七干校的高致远,在历尽各种屈辱和磨难之后,也终于盼来了一线曙光。

安国庆终于痊愈回到了家中,虽然还坐着轮椅,但身体已无大碍。所有的焦点又聚集到了安慧的终身大事上。面对母亲的步步紧逼、哥哥的恶言相向,她始终采用了避而不战的态度。终于被父亲逮到一个机会,帮她解开了心结。

夜里,安慧正独坐院中发呆。

安长江轻轻地走过来,在女儿身边坐下,指着旁边的一株植物问道:“慧儿,你知道这是什么植物吗?”

安慧侧脸偷偷擦掉了眼泪,才回答道:“这不是您最喜欢的兰草吗?”

“是啊,‘兰之香,盖一国’,所以人们也称她为‘国香’。慧儿,你在爸爸心里,就像这兰草,高洁、清雅。兰草是花中的君子,而我的女儿就是这样,一尘不染。”

安慧啜泣了一下,将头轻轻靠在了父亲肩头,低声说:“爸,对不起,我做错了很多事。我以为,你们都不会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