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在芦屋的家里,如果有什么东西坏了的话,在打电话给修理工之前,大家都习惯先把东西拿到姨夫的书房去。罗莎奶奶金属扣松了的珍珠项链、米田阿婆接触不良的搅拌机、米娜弹簧脱落了的自动铅笔,都被放在了书房的桌子上。不需要留便条,也不需要装到袋子里,只要把需要修理的东西轻轻放到主人不在但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桌子中央,然后走出书房就可以了。每个人好像都相信,把东西放在这里,它就会自动恢复原状似的。

从把妞儿培养成交通工具就可以看出,姨夫有着比任何出色的宝石店、电器店、文具店师傅都精巧的手艺。大部分东西他都能轻松愉快地修理好。姨夫只是稍微摆弄一下,原先怎么都不好用的东西一瞬间都恢复了原来的面目:断了的线被接上,齿轮完全啮合了,零件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问题在于,我们不知道姨夫什么时候回来。只要姨夫不回来,那些东西只能一直静静地躺在桌子上。

但是没有人着急。即便搅拌机坏了,也不妨碍米田阿婆准备饭菜。大家都漫不经心的,坏了的物品也耐心地在桌子上等待着。

书房位于楼上二层的正面,所以清洁工来打扫的时候,就能从开着的房门看到里面的样子。每当这时,我总是忍不住停下脚步,出神地看着采光很好的窗边那张沉甸甸的红木桌子,那上面的损坏物品在一天天增多着。

姨夫回来的那天是四月二十九日,黄金周第一天的傍晚。好像谁都没有预料到似的,清脆的门铃声响起来姨夫出现在起居室的瞬间,每个人都发出不尽相同的惊讶声音。

和往常一样,姨夫从衬衫衣领到袖扣都一丝不苟,穿着十分讲究,露出了他那迷人的优雅微笑。虽说是节假日,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同,一如平日。而姨夫就像在这一如平日的悠闲生活中,突然飞来的一颗流星一样。

“小姐们,你们好吗?”

姨夫分别给罗莎奶奶、米田阿婆、米娜还有我一个见面吻。只有我一个人表情十分僵硬不自然,感觉很害羞,因为我从来没有接触过脸贴脸的西式问候。米娜立刻占领了姨夫旁边的位置,喋喋不休地说起了学校里和家里发生的琐事。这时,在二楼上的姨妈才走下来。最关键的两个人,最应该亲吻的两个人,也许是不想打断说得正起劲儿的米娜,只是互相目光交汇,彼此给对方递了个眼神。

我心想,啊,这回就不用担心书房桌子上要修理的东西放不下了。

姨夫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带了两个六甲山饭店的厨师和三个服务生。

他们对罗莎奶奶致以无比恭敬的问候。

“好久不见,老夫人。看到您身体这么硬朗,非常高兴。”

“今天,我们来为您制作一九五六年庆祝前总经理和老夫人结婚四十周年时,在我们饭店举办宴会时的菜单。”

“啊,那是老伴去世两年前的事情了。那么久以前的菜单,谁还记得呀?”

“不会的,老夫人。我们记得清清楚楚的。”

厨师和服务生再一次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自六甲山饭店开业以来,这一家人便是那里的常客。尤其是爷爷在世的时候,避暑、舞会、接待客户、家人各种喜庆事等等,都常常在这个饭店举办。但是,爷爷去世后,罗莎奶奶的脚不好了,据说就很少再去。

虽然我不能准确地预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是,会发生某种令人眩晕的事情的预感强烈得呼之欲出。

“哎,饭店的人为什么会来呢?”

我问米娜。

“因为奶奶很喜欢吃六甲山饭店的西餐,他们有时候会出差到这里来。”

“特地来的?”

“嗯。”

“只为了给我们做西餐?”

“是啊。”

米娜回答得很干脆。

我和米娜的兴奋点依旧不一样。她一眼也不看饭店来的人,只是依旧一个劲儿地缠着姨夫。

“去看看妞儿嘛。它最近好像胖了,饲料都换成低脂类的了。”

说着便拉着姨夫从阳台跑到院子里去了。

我小心着不打扰厨师们,在厨房和餐厅之间来回溜达,观察他们干活儿的样子。他们都默默地干着活儿。对这个家里的布局,他们了如指掌,哪个抽屉里有什么东西,全都很有数,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他们给餐桌铺上洁白的桌布,摆上花朵,给烛台插上蜡烛。他们把肉块儿切碎,往锅里加入调味品来回翻炒,用小拇指尝酱汁咸淡。

和我一样静不下心来的还有米田阿婆。

虽然她已经提前被姨夫告知“米田阿婆今天什么都不用做”,但也许是长久以来养成了习惯,她总是下意识地叠叠餐巾啦,摆摆餐具啦。每当这时,服务生便会制止她,说“不用麻烦您,我们来做”。所以,米田阿婆只能在旁边干看着。

一经他们的手,司空见惯的东西全都变了模样。不锈钢水槽和大理石烹饪台上都被擦洗得光彩夺目,就连米田阿婆平时用的勺子也变成了能发挥神秘作用的工具。

“请问,这个是什么?”

我没有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心,向服务生询问起来。

“这是餐巾环,上面刻着每一位的名字。”

“是专门为今天刻的吗?”

“不是,我们饭店里保存着刻有老顾客名字的餐巾环。”

那是银制的、虽然不大却很有分量的圆环,上面确实刻着大家的名字和饭店的标志。

“Rosa”“Toshi”“Ken Erich”“Hiromi”“Mina”。(1)此时我第一次知道米田阿婆的名字叫阿寿。罗莎奶奶和米田阿婆的餐巾环沉稳素净,而米娜的则是亮闪闪的。服务生将餐巾叠成蝴蝶状,在中间套了个环,一组一组地摆到桌子上。

“不必担心。”

一直表情严肃、全神贯注于工作的一个服务生,朝我这边看了一眼,眨了下眼睛。

“小姐的也准备好了。”

我的是个比其他人的都新的、没有一点划痕的餐巾环,上面刻着“Tomoko”,轻轻一摸,指尖仿佛还会沾上刻字时留下的银粉。

“总经理提前吩咐我们了。”

服务生格外仔细地将我的餐巾叠成了蝴蝶状。

一切都准备就绪了。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落山,外面暗了下来。餐桌上摆着好多把刀叉、大大小小的空盘子、各种形状的玻璃杯,这些东西都毫无间隙地摆放在白桌布上。我们每个人都精心打扮,梳理了头发,挺直腰背坐在椅子上。就连米田阿婆,今天都穿上了之前从没有见她穿过的淡蓝色真丝连衣裙。姨夫也坐在了那个平日里一直空着的最里边的座位上。通往厨房的门关着,我们看不到厨师的身影,但是热乎乎的菜香味仍然飘散在房间里。三个服务生并排站在饭厅一角,只等时间一到,便立刻出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