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2/2页)

罗莎奶奶越过我的肩头看着镜子里的我,用颤颤巍巍的手指把滋养膏抹匀。无论多小的凹坑都不放过,仔仔细细地涂抹着,就连眼角、鼻翼和耳根都抹到了。罗莎奶奶的气息和小鸟窝一般蓬松雪白的头发紧挨着我。她的头发偶尔碰到化妆披肩,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声。满是皱纹的手指尖碰得我痒痒得受不了。

“别告诉米田阿婆啊。”

罗莎奶奶将食指贴在嘴唇上,嘘了一声。

“为什么?”

“那个人,不喜欢小孩子化妆,认为抹那些多余的东西有害健康。我也想给米娜抹这些,可是她说不行。所以这是咱俩的秘密哦!”

罗莎奶奶对着镜子里的我挤了下眼睛。

的确,关于化妆的问题,两个老女人是完全相反的。罗莎奶奶每天早晨坐在餐桌前时,就已经化妆完毕。口红和发卡也都配合衣服的颜色,哪怕只是小指指尖稍微剐掉一点,十根手指就要全部重新涂指甲油。

与她相反,米田阿婆素面朝天。除了象征性地拍一点丝瓜水之外,什么也不抹。比起化妆来,她更喜欢围着锅台转;比起穿漂亮衣服来,给别人缝补衣服更让她感到愉快。

然后,罗莎奶奶用粉红色的粉扑,以不被米田阿婆发现的程度给我拍了些香粉,涂抹了润唇膏,用“亮甲液”给我按摩指甲。然后她逐一打开梳妆台上的一排香水瓶的盖子,让我全部闻了一遍之后,挑我最喜欢的在我耳朵后面抹了一滴。不过,说实话,所有的香水全都一个味,根本区分不出来,我只是凭瓶子的形状选了下而已。

罗莎奶奶的手微微颤抖着,虽然总是碰到盖子、瓶子或盒子引起一阵咔哒咔哒乱响,触到我脸上的手指却非常温柔,非常温暖。她的动作很缓慢,弯下几乎和妞儿一样圆滚滚的腰部,歪着嘴唇,把快要掉出来的假牙塞进嘴里。

我陶醉于形状可爱的瓶子、色泽美丽的液体、从来没有闻过的香味。只是罗莎奶奶无名指上戴的结婚戒指近在眼前,有些可怕。它勒进肉里,和肉成为一体,上面刻的图案和皮肤的褶皱同化得分不出来了。如果出现不得不摘下戒指的情况,恐怕除了切掉手指没有其他办法。我不由自主想到这个场景,感到害怕。坐在梳妆台前的那段时间里,我一直在心里祈祷千万不要遇到那样的情况。

“好了,化完了。”

罗莎奶奶摘掉化妆披肩,把镜子里的我和本人来回比对着,满意地点点头。

“嗯,非常美丽。朋子,很漂亮。对米田阿婆保密哟!”

在罗莎奶奶的要求下,我把自己的名字“朋子”的汉字写法教给她。

罗莎奶奶虽然来日本五十六年了,汉字却不认识几个。至今出门口袋里还总是带着词典,一遇到不认识的汉字,就问旁边的人。年轻时,还认识不少汉字,上了岁数以后,忘得差不多了。

“朋子”——我在信纸上用钢笔写得大大的。

“啊……”

罗莎奶奶戴上了挂在胸前的老花镜,很感慨似的大声发出感叹。

“这个,是同样的汉字,两个挨在一起的。哥俩好地挨着呢,不是吗?”

“嗯,是啊。两个‘月’字。”

“这样的汉字,以前就有吗?我没见过。”

“朋友,或是伙伴的意思呀。”

“不错啊,非常好的汉字。因为没有两个月亮呀,明明没有的东西在这个字里却有两个。这说明,是非常宝贵的伙伴啊。同样大小,没有上下,横着排列。这点很好啊。是平等的,不是孤单的。和这个化妆品一样。”

罗莎奶奶指着梳妆台说道。双美人依然被花朵围绕着,两对细长的眼睛看着同一个方向。然后罗莎奶奶颤巍巍地伸手从墙上拿下一个镜框给我看。

“这个也是。我们两个人挨在一起,平等地并列着。”

那是一张很久之前的照片。穿着同样有蕾丝领子、灯笼袖连衣裙的两个少女,差不多是米娜的年纪吧,很亲密地紧挨着。就像双美人那样,就像“朋”这个字那样。

“奶奶是双胞胎吗?”

“是……”

“哪个是您?”

“这边的,鼻子和嘴唇之间比较深,耳垂圆的。”

罗莎奶奶指着左边的少女说,可是无论怎样端详,我也看不出区别来。

“这边的是姐姐,伊尔玛姐姐。”

“奶奶的姐姐现在还在德国吗?”

罗莎奶奶摇了摇头。摇头的样子很暧昧,所以起初很难判断是说姐姐在德国以外的地方,还是别的什么意思。后来看到她从兜里掏出手帕擦拭镜框上的灰尘时,我才明白原来是别的意思。

“一九一六年,我来日本的时候,在柏林车站分手的。结果真成了最后一别。”

我从罗莎奶奶手里拿过照片,放回了原来的地方,并仔细确认有没有挂歪。罗莎奶奶拿过刚才的信纸,将老花眼镜的镜架往上抬了抬,再次端详我写的字,然后在它的旁边慢慢地慢慢地,很小心地写了个“朋”字。


(1)1970年日本万国博览会开幕前,在日本展出的美国阿波罗登月时采集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