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居者(第2/3页)

男孩立刻从命,他离开后费里斯应酬地评论说:“真是个听话的乖孩子。”

“我们也这么觉得。”

直到男孩端着放着酒杯和马提尼调酒器的托盘回来,沉默才被打破。在酒精的帮助下他们聊了起来。话题涉及俄罗斯、纽约的人工造雨,以及纽约和巴黎的租房情况。

“费里斯先生明天要飞过整片大洋哦。”贝利对小男孩说,男孩此刻正规规矩矩地坐在椅把手上,不出一声,“我敢打赌你想藏在他的箱子里做个偷渡客。”

比利把额头前松软的头发推到后面。“我要坐飞机,做一名像费里斯先生那样的记者。”他突然肯定地加了一句,“这就是我长大后要做的。”

贝利说:“我以为你要做一名医生呢。”

“我要做!”比利说,“两个我都要做。我也要做一个原子弹科学家。”

伊丽莎白抱着一个小女孩走了进来。

“哦,约翰!”她说着把小女孩放到了父亲的腿上,“见到你真高兴。你能来我真的太开心了。”

小女孩端庄地坐在贝利的膝盖上。她穿着一件淡粉色的绉纱连衣裙,抵肩那里装饰着玫瑰花,淡色的柔软卷发被一条颜色般配的丝带束成一束。她的皮肤是夏季太阳晒过的颜色,棕色的眼睛闪烁着金光和笑意。当她伸手触摸她父亲的角质框架眼镜时,他把眼镜取下来,让她透过眼镜片看了一会儿。“我的老糖果怎么样?”

伊丽莎白非常地美,可能比他意识到的还要美。她笔直洁净的头发在闪亮,面庞柔软,光亮清澈。那是一种由家庭氛围产生的圣洁之美。

“你几乎没什么变化,”伊丽莎白说,“不过已经有些日子了。”

“八年了。”两人进一步互致问候的过程中,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逐渐稀疏的头发。

费里斯突然发现自己成了一个旁观者——贝利一家人中的一个闯入者。他为什么要来?他在经受煎熬。他自己的人生犹如一根脆弱的柱子,如此地孤单,几乎支撑不起岁月残骸中的任何东西。他觉得自己无法再在这间客厅里待下去了。

他瞟了一眼自己的手表:“你们要去剧场了吧?”

“真遗憾,”伊丽莎白说,“我们一个多月前就订好了票。不过,约翰,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回来定居了吧。你没打算移居国外吧?”

“移居,”费里斯重复道,“我不喜欢这个词。”

“有更好的吗?”她问道。

他想了一会儿:“也许可以用‘旅居’这个词。”

费里斯再次瞟了一眼手表,伊丽莎白再次道歉道:“要是我们早点知道——”

“我在这里只待一天。我也没料到我会回来。是这样的,老爸上个礼拜去世了。”

“费里斯老爸去世了?”

“是的,在约翰—霍普金斯医院。他病了快一年了。葬礼是在佐治亚州老家举行的。”

“哦,我真难过,约翰。我一直很喜欢费里斯老爸。”

小男孩从椅子后面绕出来,好看着母亲的脸。他问道:“谁死了?”

费里斯没有注意到孩子的不安,他在想他父亲的死亡。他眼前又出现了铺着丝绒的棺材里直挺挺的遗体。尸体的皮肤被诡异地抹上了胭脂,而他熟悉的那双手交叠着放在撒满玫瑰花的身体上,显得特别大。回忆的画面消失了,费里斯被伊丽莎白平静的声音唤了回来。

“费里斯先生的父亲,比利。一个好人。你不认识他。”

“但是你为什么叫他费里斯老爸?”

贝利和伊丽莎白交换了一个窘迫的眼神。结果贝利回答了提问的男孩:“很久以前,”他说,“你母亲和费里斯先生结过婚。在你出生之前,很久以前的事了。”

“费里斯先生?”

小男孩瞪着眼睛看着费里斯,一副惊讶和难以置信的样子,而费里斯回看小男孩的目光也是难以置信的。难道他真的直呼过眼前这个陌生女人“伊丽莎白”?与她共度良宵时亲昵地叫她“奶油小鸭子”?他们曾共同生活,分享了大约一千个日日夜夜,而最终,在爱巢被一片片地拆毁后(嫉妒、酒精和金钱方面的争吵),重新又陷入到突然而至的孤独之中?

贝利对孩子们说:“该谁吃晚饭啦。走吧。”

“等一下爹地!妈妈和费里斯先生——我——”

比利不依不饶的眼睛——困惑中带着少许的敌意——让费里斯想起了另一个孩子的目光。那是让尼娜的小儿子——一个七岁的男孩,阴沉的小脸,膝盖骨凸出,费里斯尽量回避他,时常忘记他的存在。

“快点走!”贝利轻轻地把比利推向房门,“和大家道晚安,儿子。”

“晚安,费里斯先生,”他愤愤不平地加了一句,“我以为我要留下来吃蛋糕呢。”

“你吃完饭可以再过来吃蛋糕,”伊丽莎白说,“快跟爹地走,去吃你的晚饭。”

费里斯和伊丽莎白留下了。刚开始的几分钟里两人都沉默不语,气氛有点凝重。费里斯请求再给自己倒一杯酒,伊丽莎白把调酒器放到桌子上靠近他的一边。他看着那架三角钢琴,注意到架子上放着的乐谱。

“你弹得还像过去那么好听吗?”

“我还是很喜欢弹琴。”

“弹两首吧,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迅速起身。这是她为人和善的一面,只要有人邀请,她都欣然应允,从来不推诿拒绝。而此刻朝钢琴走去的她还多了份松了口气的感觉。

她以巴赫的前奏和赋格开始。前奏的色彩像清晨房间里的一块棱镜那样欢快多变。赋格的第一声部是一个单纯而孤独的宣告,它与第二声部反复交汇,在一个繁复的框架下重复着,多声部的乐曲,相互平行且宁静安详,庄严地缓缓流动。主旋律和另外两个声部交织在一起,无数精巧的装饰音——主旋律一会儿占据主导,一会儿被其他声部淹没,具有一种孤独者不畏惧融入整体的庄严气质。接近尾声时,音乐中的所有成分再次凝聚,对第一主题作最后一次辉煌的再现,最终,一个和弦宣告了乐曲的终结。费里斯把头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接下来的沉默被走廊尽头房间传来的一声清晰高亢的声音打破了。

“爹地,妈妈和费里斯先生怎么会是——”一扇门关上了。

琴声再次响起——这是什么音乐?不确定,但很熟悉,在他心里沉睡了很久的无忧无虑的旋律,开始向他倾诉另一段时光,另一个地方——这是伊丽莎白过去经常弹的曲子。精美的曲调唤醒了荒芜的记忆。费里斯迷失在对过去的向往、挣扎和矛盾的欲望之中。奇怪的是,这个触发他内心波涛的音乐,本身却那样地清澈安详。女佣的出现打断了这段如歌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