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童(第2/4页)

疯狂的乐句此起彼伏。她一直在练习的音符像一小把从楼梯上滚落的玻璃珠,在互相碰撞。巴赫、德彪西、普罗科菲耶夫、勃拉姆斯——与她疲惫身体上跟不上趟的脉搏以及那个嗡嗡作响的圆圈古怪地合上了拍子。

有时候,要是练琴不超过三个小时,或没去上学,她做的梦就不会那么混乱。音乐在脑子里清晰地飞扬,一些短暂精准的记忆碎片会重新出现,清晰得就像那张女里女气的《纯真年代》的照片,那是他俩联合演奏会结束后海梅送给她的。

神童——神童。十二岁的她第一次去他那里的时候,比尔德巴赫先生曾这样叫她。比她大的学生也跟着这么叫她。

不过他从来没有当面这么叫她。“小蜜蜂——”(她有一个很普通的美国名字,但是他从来不用,除非她犯了特别大的错误。)“小蜜蜂,”他会说,“我知道这肯定很难受。一天到晚顶着个糊里糊涂的大脑袋。可怜的小蜜蜂。”

比尔德巴赫先生的父亲是一名荷兰裔小提琴家。他母亲来自布拉格。他出生在这个国家,在德国度过自己的少年时代。她曾无数次希望自己不只在辛辛那提一个地方出生长大。“奶酪”用德语怎么说?比尔德巴赫先生,“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用荷兰语又怎么说?

第一次来教室,她凭着记忆弹完整部《匈牙利第二狂想曲》。笼罩着暮色的房间里灰蒙蒙的,还有他俯在钢琴上方的脸庞。

“我们重新开始,”那天他是那么说的,“这个——演奏音乐——不能只靠聪明。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的手指展开超过一个八度——这并没有什么了不起。”

他用粗短的手指敲打着自己宽阔的胸脯和前额。“这里还有这里。你年龄足够大了,能够理解了。”他点燃一根烟,把第一口烟轻轻地吐在她头顶的上方。“练习——练习——练习。我们从巴赫的创意曲和舒曼的短曲开始。”他的双手又动作起来,这一次拉了一下她身后台灯的灯绳,然后指着乐谱说:“我会示范给你看我希望你怎样练习。仔细听着。”

她在钢琴前面坐了几乎三个小时,已经累坏了。他深沉的嗓音听起来像是已在她体内迷失了很久。她想伸手触摸他指着乐句的肌肉绷紧的手指,触摸那个闪亮的金婚戒和他壮实多毛的手背。

礼拜二放学后和礼拜六下午她都有钢琴课。礼拜六的课程结束后她经常留下来,在这儿吃晚饭和过夜,第二天早晨再乘有轨电车回家。比尔德巴赫太太以一种平静到几乎麻木的方式关爱着她。和她丈夫大不同,她安静、肥胖、动作迟缓。只要不在厨房里做他两人都爱吃的丰盛饭菜,她似乎都在楼上的大床上待着,看杂志或带着似有似无的微笑坐在那里发愣。他们在德国结婚时她是个抒情歌手。她不再唱歌了(她说是因为嗓子出了问题)。每次他把她从厨房里叫出来,让她评价一个学生的演奏时,她总是微笑着用德文说:好,非常好。

弗朗西丝十三岁的时候,有一天她突然意识到比尔德巴赫夫妇没有孩子。这似乎有点奇怪。有一次,她正和比尔德巴赫太太待在后面的厨房里,他被一个学生激怒了,从琴房大步走过来。他妻子正站在炉子前,用勺子搅动锅里的浓汤。直到他伸手按住她的肩头,她才转过身来,安详地站着,而他则用胳膊搂着她,把严厉的面孔埋进她颈窝处白皙、松软的肉褶里。他们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随后他突然抬起头,脸上的怒容消失了,安静下来后的他面无表情地回到了教室。

开始和比尔德巴赫先生学琴后,她不再有时间和中学同学来往。海梅是她仅有的年纪相仿的朋友。他是莱夫科维茨先生的学生,在她上课的晚上会和莱夫科维茨先生一起来比尔德巴赫先生家。他们会听两位老师演奏,也经常一起排练室内乐——莫扎特的奏鸣曲或布洛赫注4的音乐。

神童——神童。

海梅是个神童。他和她,那个时候。

海梅四岁就开始学拉小提琴。他不需要去上学。莱夫科维茨先生的哥哥(他是个瘸子)会在下午教他几何、欧洲历史和法语动词。到了十三岁,他的技巧已不比辛辛那提任何一位小提琴家差了,所有人都这么认为。不过拉小提琴肯定要比弹钢琴容易一些。她知道一定是这样的。

海梅身上总有一股灯芯绒裤子的气味,还有他吃的食物和松香的气味。而且一半的时间里,他手指关节周围总是脏兮兮的,衬衫袖子邋遢地从毛衣袖口露出来。他拉琴的时候她总是看着他的手——除了关节那儿,到处都是肉呼呼的,硬硬的小肉突从剪得短短的指甲下面鼓出来。拉弓的手腕上有像婴儿那样明显的肉褶。

无论是做梦还是醒着的时候,她都只能隐约记得那场演奏会的情景。直到过去了好几个月她才意识到演奏会并不成功。确实,报纸上对海梅的赞誉比对她的要多。不过他比她矮很多。他们一起站在台上时,他只到她肩膀那里。这在别人眼里就有了差别,她知道。而且与他们演奏的那首奏鸣曲也有关系,布洛特的作品。

“不行,不行,我觉得不合适。”当有人建议用布洛特的乐曲作为音乐会的结束曲目时,比尔德巴赫先生说。“那个约翰·鲍威尔注5的东西——《维多利亚奏鸣曲》。”

当时她并不明白,她跟莱夫科维茨先生和海梅一样,想要演奏布洛特的曲子。

比尔德巴赫先生让步了。后来,报纸上的评论文章说她缺乏演奏那种音乐的气质,说她的演奏太单薄,缺乏感情,她觉得自己上当了。

“那个老掉牙的东西,”比尔德巴赫先生朝着她拍打着报纸,“一点也不适合你。留给海梅和那些叫维茨和斯基的人吧。”

神童。不管报纸怎么说,他曾这么叫过她。

为什么那场演奏会上海梅的表现比她要好得多?有时候在学校里,她本应看着黑板前站着的人演算一道几何题,这个问题却像刀子一样绞着她的心。躺在床上时她也会因此无法入眠,甚至在她应该把注意力集中在钢琴上的时候仍会想到这个问题。这不仅仅是因为布洛特的曲子,以及她不是犹太人——不完全是。也不是因为海梅不需要去上学,很早就开始接受音乐训练。那又是——?

她一度以为自己知道原因。

“就弹这首幻想曲和赋格。”一年前的某天晚上比尔德巴赫先生这么要求她,在此之前他和莱夫科维茨先生一起阅读了一些乐谱。

弹奏那首巴赫作品的过程中,她觉得自己发挥得非常好。透过眼角她能看到比尔德巴赫先生脸上安详、愉悦的表情,他放在椅子扶手上的手随着音乐的高潮抬起,高潮成功地过去后,那只手又满意松弛地垂落下来。曲子弹完后她站起身来,咽了口唾沫,放松一下像皮筋一样缠绕在她脖子和胸口上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