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6页)

“是啊。”

“那个博主说他在一家便宜的小酒馆里听到了一个传言,说在位于萨格勒布市中心的市政府的院子里有一棵柏树,今年夏天一到晚上就有很多蓝色的灵魂出现在那棵树上。他的博客上写道,因为在克罗地亚柏树是死者的象征,所以当地人都在想,那会不会是被他们夺去了生命的塞尔维亚人的灵魂呢,他们内心感到非常害怕。而且,博主还说其实让他们感到最不安的是他们觉得听不懂塞尔维亚人所发出的怨恨的语言。人对于无法理解的东西总会感到恐惧,而且那些东西还在死死地注视着他们,这让他们越发难以忍受。塞尔维亚人恐怕也是一样的吧。”

“语言上有那么大的差异吗?原来在南斯拉夫时代不是生活在一起的吗?”

“听说没什么差别,语言基本一样。所以那个人在博客里写道,正因如此才耐人寻味。我也觉得确实如此。也就是说,他们互相之间都觉得,对于被自己迫害得流离失所的地步的人所使用的语言,他们的耳朵是无论如何也听不到,或者说是听不明白的。他在博客里还写道,难道不正是因为无法理解对方的心情所产生的罪恶感,才让他们捂住了自己的双耳,不去倾听彼此的语言吗?”

“这样啊,原来如此。”

“当然,内战和自然灾害的情况是完全不同的。不过,无论是从树上人的意义上来说,还是从无法理解他的灵魂在讲话这件事的意义上来说,我都想要早点把我在这个博客上看到的东西告诉你。所以刚才才会说到你在萨格勒布什么的,就是用一个巧妙的举例的方式贸然地先说出来了而已。”

“谢谢你。被你这么一说,我也确实觉得自己多少抱有一种加害者的意识,也不知道为什么。而且,我想这种想法在受灾地区的人当中也好,在远离受灾地区的人当中也好,恐怕都是一样的。对于我们这些有幸活下来的人来说,大家都或多或少抱有一种类似加害者的罪恶感。所以对于树上人说的话,说得轻点可能我还有点接受不了吧。嗯,我今天第一次觉得上网不完全都是浪费时间呢。”

“你在嘲笑我吗?”

“不是不是,没有那回事。那么,我们回到刚才的话题上吧。”

“刚才的话题说什么来着?”

“你说,我会播放有关萨格勒布市的事情的广播。”

“哈哈。还在说广播的事啊?你的这份追求可真够执着的。你抓住一个想法就会一直纠结下去啊。”

“是啊,我自己也知道。可是,虽然我知道,却改不了。不,应该说是我没打算改。我想执着于这些死者的声音。因为本来……”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那么在回到你的主题之前,还有一个事儿。其实有一个人和你是一样的。”

“和我吗?”

“嗯,不知道说一样是不是合适,虽然在我看来是的,但也许你不会同意这个说法。最近,我妹妹的公公正在反复地住院出院。本来他快八十岁了,身体很好的。可是去年夏天,他在千叶家里的院子里突然晕倒,被急救车送去了大型综合医院,在那里做了细致的身体检查,当时脑部和心脏都没有发现异常。如果一定要下个结论的话,据说他是体内矿物质不足。其实就是我们说的中暑了。”

“虽然是中暑,可是对老人来说还是很危险的啊。”

“你说得没错,可是再怎么说那也不是一个需要住院几个月的病吧。打那之后他每天从早到晚都说身体不舒服,什么排便和以前不一样了,现在每天都不顺畅了,肚子也胀气了,没有食欲了,脚也发软站不住了等等,一天从早到晚都感到很不安,他自己要求做了好几次全身检查,可是每次都完全没有问题。”

“你妹妹在照顾他吗?”

“也不是,妹妹的婆婆身体还挺好的,所以主要都是她婆婆在医院陪护。当然婆婆也已经是老人家了,所以妹妹很担心,要经常跑去医院探望。现在已经是第三家医院了。”

“总换医院吗?”

“是啊,住院也是有期限的啊,时间长了就不得不出院了。而且本来身体就没什么毛病,渐渐地连主治医生也嫌麻烦了,每次都是这样的。于是换家医院住院,继续进行检查,就是这样的一种状态。”

“这么说,你妹妹的婆婆可是够辛苦的了。”

“是啊。而且在第一家医院检查了几次之后,有一次做好了脑部检查转去心内科时,那边的医生对妹妹的婆婆悄悄地低声嘱咐了几句,说患者现在的情绪已经固定在某个点上很难摆脱,不安感也暂时无法消除。因为有自杀的可能,所以请一定对他要看护得小心一点。”

“啊?哦,那个是叫老年抑郁症吧?”

“好像还没有被正式诊断为那种病。不过我妹妹说从那天之后她公公就一下子把酒给戒了。那可是超级爱喝酒的一个人啊!他以前是个性格爽朗爱热闹的人,可突然说一滴酒也不想喝了,从早到晚就一直在看关于海啸的新闻报道,也不怎么吃东西了,来了客人他也不见,很快就再次病倒住院了,然后再出院,住院……就这样反反复复。”

“那是受了打击了吧。我也有好几回看电视时觉得实在难受,就把电视机关了。如果是连续看好几天的话,心里一定留下了深深的伤痕吧。”

“心内科的主治医生说,不要跟他说‘加油’之类的话。”

“这完全是从对待抑郁症患者的经验中得出的心得啊。”

“听那位年轻的医生说,患者每次听到别人对他说‘要加油啊’‘要努力哦’之类的话,都会又一次对自己与现实状态之间存在的差距感到绝望。所以对于正在默默坚忍的公公来说,家人最应该给予他默默的尊重。”

“默默的尊重……是吗?”

“可是对于我妹妹的婆婆来说,对于有可能会自杀的丈夫,无法做到只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啊。虽然跟她说不要用语言去鼓励他,可是那怎么做得到呢?所以现在婆婆也快要产生心理问题了。”

“又产生了新的受害者。”

“他们家好像也在计划停电的区域里,在电视机也看不了的黑洞洞的房间里,只有公公和婆婆两个人,公公耳朵里塞着收音机的耳机,一动不动,默默地待着。我听妹妹跟我讲这些的时候,总觉得老人很可怜。”

“收音机的耳机?”

“啊,是啊,听说是的。对啊,这应该就是你感兴趣的点,我都给忘了。听我妹妹说,她公公这个人啊,从地震那天下午开始到现在,右边耳朵上就一直戴着耳机,甚至连看电视的时候也都在听广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