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平简述(第2/5页)

总之,不论人们怎么为我张罗,这四年多的时间没有一件事能够顺顺当当,没有一家学校要我,没有一行叫我学得下去。想把我调教成一个有用的人的每一番努力都以失败告终,而且多次闹出出逃或退学之类的麻烦和不光彩。虽然这样,人们倒是都承认我资质颇佳,甚至也在一定程度上认为我是十分的尽心尽力!我一直是努力有加,不敢稍存松懈之心——我虽然对燕如之德极为景慕,却从来没有能学到几分。从十五岁起,当学校教育已经成了绝路,我就开始自觉地、全力以赴地自己教育自己。托天之幸,家里有外祖父巨大的藏书室,整个大厅里塞满了古籍旧书,其中整个德国文学和18世纪哲学几乎尽在包罗之列,我耽读其中,乐趣无穷。从十六岁到二十岁的这几年间,我不仅仅为我的文学习作写满了大叠大叠的纸,而且遍读了几乎半个世界的各国文学作品,对艺术史、语言、哲学着实下了一番工夫,这些加在一起,恐怕作为一个常规的大学学程都绰绰有余。

之后我就学做书商,终于能够赚钱养活自己了。书本对于我,本来就比老虎钳和铸铁的齿轮更为可亲,后两样东西在我做机械匠学徒时就着实领教过了。最初一段时间,我得以在新的和最新的文学作品之海中遨游,甚至于被淹没,觉得乐也陶陶,醺然欲醉。可是不久我就发现,对于精神领域,仅仅生活在眼前或一些新事物中是庸俗不堪、难有长进的,惟有对过去的、已成历史的,对古老的和远古的东西保持经常的接触才能开启精神生活之门。因此,当最初的兴头过去之后,一股摆脱被新书的浪潮淹没而返回旧书箱之中的渴望便油然而生,为了实现它,我就从书店转行到旧书店。不过,我操这门行业的目的无非是为了糊口,因此,二十六岁,在我出了一本销路不错的书之后,我就把旧书店的工作也辞掉了。

这时,历尽风浪,几经艰辛,我终于达到了我的目的:当初可望而不可即的,如今竟然成了事实,我成了一个作家,在和整个世界的搏斗中,我似乎赢了一仗。求学和成长年代那几度使我濒临绝境的辛酸历程,终于被淡忘了,终于可以相顾一笑了——过去对我疑虑重重的亲友们,也对我和颜悦色相待了。我成了胜利者,现在,尽管我干的仍然是当初被视为最蠢最无价值的事,可是人们却一如我自己颇为欣赏自己一样,表示大为欣赏。这时我才真正感觉到,我年复一年苦苦挨过的孤独、苦行和危险是多么回首堪惊,受到首肯和承认使我如沐春风,我开始成为一个满足的人。

我的外在生活有很长一段时期过得安静顺适。我成了家,有了孩子,也有了房子和花园。我写我的书,被认为是颇受欢迎的作家,生活颇能自得其乐。1905年我协助创办了一份杂志,它的主要特点是反对威廉二世的个人统治,不过我实际上并不怎样关心这份杂志的政治目标。我畅游了瑞士、德国、奥地利、意大利和印度,一切都平平稳稳,顺顺当当。

到了1914年的那个夏天,突然之间,里里外外,一切都变了样。真相渐渐为人所知,我们迄今所过的好日子是建立在一个不稳定的基础之上的,接下去的则是坏日子,这真是一个深刻的教训。所谓的大时代开始了,我很难说,对于它的来临我是否比所有的人都更有准备更有认识。惟一使我与众不同的是,我没有像许多人那样,从欢欣鼓舞中去寻求慰藉。这么一来,我保全了我自己,却得罪了周围的世界,我必须重进学校学习,抛掉我对自己和整个世界的满意,带着这一番经历,重头跨越崭新的人生门槛。

我永远忘不了发生在战争第一年的一件小事:我访问了一家伤兵医院,我原想借此尝试一下,有没有可能以志愿工作者的身份来更好地适应这经历了剧变的世界,当时在我看来,这还是有可能的。在那里我认识了一位老姑娘,她一向靠遗产过着颇为优裕的生活,现在则在这家医院当一名护士。她满怀热情地告诉我,她能赶上这个大时代,是多么幸福和骄傲。我完全能理解她,对于这样一位妇女,战争简直求之不得,她可以借此走出无所事事的、纯粹只为自己的老处女生活,投入到一个热烈的、有价值的生命之中。可是当她向我叙述她的幸福时,我们所站的走廊里满是绑捆着绷带、伤势严重的士兵,两边的大房间里满是少胳膊缺腿的垂死者,愈听我的心愈往下沉,不管我对这位老小姐的兴高采烈多么理解,我却不能赞同她,与她有同感。如果这样一位意气洋洋的护士因为看护十个伤兵而得到快乐,那么这位女士的幸运就来得太昂贵了。

不,我不能分享对那个大时代的欢呼,因此从一开始,我就深为战争所苦,并且为了自卫,不得不常年地挣扎着同那宛如晴空霹雳、骤然而至、貌似外来的厄运对抗,而在我的周围,似乎人人都在为我的厄运鼓掌称快。每当我在报章上读到一些作家的评论,他们为在战争中找到福祉而陶然,或是一些教授们的呼吁,或是一些名诗人在他们的书斋里炮制出来的颂扬战争的赞歌,我的痛苦就更进一步。

1915年的一天,我无意中公开流露了我的痛苦,又对所谓的才德之士一味只知挑拨仇恨、传播谎言和对这场灾难揄扬无度略吐了几句微言。这相当含蓄的诉苦带来的后果是,我在自己祖国的报纸上被宣布为叛国者——这真是一项新的经历,因为虽然我和报纸打过不少交道,还从未尝过千夫所指的滋味。提出这一谴责的那篇文章被我国二十家报纸转载,而在我所有的朋友中,在报界工作的我相信为数不少,但敢于站出来为我说话的只有两个人。老朋友们对我说,他们用乳汁喂养了我这条忘恩负义的毒蛇,今后他们的乳汁将只用来孝敬皇上和帝国,再不会有我这妖蛇的份了。素不相识的人的辱骂信成叠寄来,书商们通知我,像我这样居心叵测的作家从此算是被销了号。在许多这样的信上,我初次见到这么一枚小小的圆形饰章,上面的印文是:上帝惩罚英国。

人们也许会想,我会为这场误会笑掉大牙,但是我笑不出来。这么一件实际上的眦睚小事为我带来了我生命中的第二次蜕变。

重提一下:我的第一次蜕变是在我立志当作家之后。此前的模范生黑塞从那之后就成了坏学生,他被处罚,被开除,做不成一样好事,而他的父母则为他操心操个没完——这一切只是由于他在这现实的或貌似现实的世界和他自己的心声之间看不到一个和解的可能。现在,在战争年代,一切又回来了。我又看到自己在和世界起着冲突,而原先我和它可说相处得不错。我又走上了背运,孤单无援,独自忍受着痛苦,我所说所想的一切,又不断地被攻击,被曲解。我又看到一道绝望的鸿沟,横亘在现实和我所期许的事物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