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富香港

我所在咨询公司的大佬,不到五十,须发皆白,说,在香港做了二十多年咨询,每周平均干七十个小时,需要休息半年,检点岁月,等等自己的魂魄追赶上自己的身体,看看自己会不会被回忆噎着。我问去哪里休息,他说去澳洲,那里和香港完全不同,天高地迥,了无人烟。我说,好啊,离开香港前,一起吃个饭吧。

为了给大佬留下美好的印象,秘书建议去九龙那边洲际酒店二楼的一个叫勺子(Spoon)的法国菜,落地玻璃窗,窗外就是海,海的对面就是维多利亚港。晚上七点半开吃,景色比菜强很多,菜的外在气质比内在味道强很多,基本就是给眼睛吃的。从落地玻璃窗向港岛望去,太平山北面,从东到西,沿着的狭长山坡和填海区,种满了高楼:国际金融中心二期、一期,交易广场,中银大厦,长江中心,太古广场等等,看上去比背景里的太平山还高。天色已经暗了,海水如青玉,眼睛还分辨得出起伏荡漾和半透明感,太平山如墨玉,各个高楼的灯光都亮了,颜色不一,都是晶亮闪烁,仿佛嵌在墨玉山子上的各色宝石珠钻。从九龙天星码头,轮渡频繁地开往港岛上的中环码头,轮渡上灯火也亮着,仿佛给墨玉山子锦上添花而去的散碎珠子。

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大佬坐在面朝海景的座位上,我面冲他坐着,八点半钟,维多利亚港开始放焰火。墨玉山子仿佛承载不住这许多晶亮闪烁的宝石珠钻,开始向天空喷涌,然后慢慢在重力的作用下洒落,夜空在几秒钟之间变得同样晶亮闪烁起来。大佬强烈要求我和他同坐到面朝维多利亚港的座位上,焰火更盛了,周围所有人都放下刀叉,停止咀嚼,我发现基本都是两两成双的情侣,由于祖先杂交的历史差异,眼睛颜色不一,在焰火的映照下都晶亮闪烁着,仿佛各色宝石珠钻。我的手机震动,收到短信:今夕七夕,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在干什么?不准喝酒,不准目露邪光,看到漂亮姑娘不准随便搭讪。夜色更沉,餐厅的灯光昏暗,我们周围成双成对的小男女开始挨挨擦擦,脖颈开始像游水禽类一样相互缠绕盘旋。我和大佬正襟危坐,遥望窗外,窗外的景色真美。

“今天是七夕,国产情人节,要不是咱们年纪相差悬殊,估计会被周围人当成同志。”我说,帮助不懂中文的大佬理解,周围为什么这么多成对的小男女,焰火起时,为什么小男女们都努力伸长脖子变成了游禽。

“噢。”大佬继续看着窗外,“香港的确是个美丽的城市,只是在衰落。”

“看不出啊,这么中看不中吃的餐馆,这么贵,还这么多人,几乎满座了。”

“九十年代初,这家餐馆靠窗的这种位置要提前一个月预订,每天晚上会翻三次台。”

仔细想来,大佬说的不错,香港的确富过,暴富、大富过,城市奢华,精致,高效,有序。

港岛就是南中国海里一座冒出海平面的小山。能拾捣出来的地方,梯田一样,都种上了高楼。能通过环境评估和平息市民反对的时候,都填了海,然后再种上高楼。港岛和九龙之间,已经不是海了,是条不能算很宽的河,坐游船出海,当地不叫出海,叫游船河。再努努力,再填填海,九龙和香港就接上了,河变成地下河,人和车也不用坐船或者通过隧道往来了。从新中国解放以后到改革开放之前,三十年间,偌大一个中国,只有香港一个对外的通道,即使再挤,热钱游资各方势力也要往这个弹丸之地继续挤过来,在皇后大道上有个撒尿刷牙放把凳子的地方,仿佛一个正青春的少年,只允许在鼻尖一平方厘米的地方长青春痘,鼻尖这一平方厘米,想不珠钻般熟糯灿烂,也难。也就是这种历史条件下的独特性,再加上大英帝国百年殖民造就的法制和说英文的劳动力群体,在三十年间,把香港从一个英国的小兵营和补给站,推挤成为世界第一大港口,第三大金融中心,地皮第三昂贵的大都市。

由于地皮难得,所以用心建设。建成的高楼仿佛德国造的万宝龙笔,细细观察,每个细节都在不露声色中被精确地照顾到,每一寸土地都被顶尖的建筑师用当时最好的技术和工艺压榨出最大的功效。由于高楼密集,高楼之间游廊相连,人车全部分流,百分之八十的情况下,商务会晤步行可达无需坐车,打雷下雨不用打伞。因为密集,常常能撞见名人,感觉活在沸腾的生活中。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我在机场赶飞机撞到两次周星驰,戴副墨镜,麻布衣衫,身体瘦小如去了毛的柴鸡,表情呈现早期抑郁症面容。我在酒店吃早茶或者中饭两次撞到成龙,就坐在隔壁,和几个老外在谈事儿,白色便西装,米色便西裤,五十男人一枝花。我在汇丰银行总部楼下的自动取款机上取点现金,瞥见何鸿燊车牌是HK 1的罗尔斯罗伊斯在旁边的小路右转,开向皇后大道中,他坐在司机的后面,右手边应该是保镖,保镖戴着金丝眼镜,脸上没有横肉,眉宇间竟然还有些温文。离汇丰银行总部大楼几十米之外,就是东方文华酒店,那里有好吃的蛋糕和巧克力,那年愚人节的那个晚上,我想,一定有不少人看到像落花一样从酒店坠下的张国荣。尽管高楼密不透风,但是供人民舒展身心的保留地不容侵犯。高楼之间,依山就势,是公众免费运动场和盆景一样的街心花园和儿童乐园。坐出租车5分钟,保护完整设施完善的太平山就敞开三四个登山口等人攀爬出汗削减肚腩,山路树大蔽日,偶尔见得到小兽出没。坐地铁三四站,就是铜锣湾的游艇码头,坐游艇出去不到半小时,就是了无人烟的离岛和浩瀚的太平洋。这种密集下的方便,在世界其他任何地方,我都没有看到。

人民有了些钱,吃喝嫖赌。温饱之后,再有些钱,买房买车,香港街上的奔驰车和上海街头的桑塔纳一样普遍。一个人有两辆车了,再有些钱,买艺术品买古董。尽管已非盛时,克里斯蒂在港岛会展中心开秋季拍卖会的预展,依旧人流如织,小老头们表情儒雅,稀疏的白发梳理得一丝不乱,小老太太们扑点点淡妆,肌肉萎缩了的手腕上,老坑的翡翠镯子,水足色浓,映得那只戴镯子的整个小手都是隐隐的翠色。无需交任何押金或者提供任何证件,每个人都可以对任何一件拍卖品上手,即使是康熙的羊脂白玉国玺,也可以请服务生从玻璃柜中拿出来,然后放自己的手在玉玺的雕龙上面,眼睛微闭,隐约感到康熙的手刚才还放在上面,余温尚在。皇后大道中靠南一点,是荷李活道。两千来米长的小街道,两旁全是古董店,书画瓷器家具玉器。看店的男性居多,年岁不一,三十来岁到七十多岁,同样欺生,同样骗人没商量。古玩这个行当自古不禁骗,于是恍惚间这条街就是两千米的江湖,每个店主其实都是使剑的高手,从柜台里拿出来的每件东西都是一着剑式,等着看你破解或者出血。过过招,挑出几件足以乱真的新工老玉,说,“这些不对”,盘盘道,说,在北京古玩城,我常常和河北小崔、广东阿蔡以及河南大张喝茶,店主的杀气渐渐熄掩,给我泡一杯陈年的普洱,问我是自己做生意还是收藏。店主的眼睛看一样不远处的太平山,说,手上走过太多的好东西啊,去了台湾,去了美国和欧洲,去了这太平山的半山和山顶的豪宅,“有时候觉得对不起祖宗,但是又想,这里面有运命和劫数,留在国内,真的一定比放到大都会博物馆好吗?留在国内,躲得过文革吗?躲得过贪官吗?”我去过一个老收藏家在半山的公寓,殖民政府早期给政府官员盖的房子,一点没有香港盖楼常见的尖酸局促,反而有些北京西城各个部委老房子的气度。公寓的外表破旧,但是高大干净,草木浓密,进屋,老收藏家穿个棉布圆领衫大裤衩子,关上客厅大灯,打开四周射灯,屋子就成了一间博物馆:光顾景舟仿时大彬的紫砂壶就有十几把,光商代圆雕的玉兽和玉人就有四五个,玉种、刀工、沁色都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的中国厅里,这种成色的东西也只有一件。老人说,玩古的最高境界不是拥有,而是暂得,玩古的人都是出纳,经手而已,所以有重宝不如有好眼力,眼睛看到了心里微微醉了就好了。老人还说,缘分未到,还有些好东西存在汇丰银行总部地下室的保险柜里,这次看不到了。